这些年来,陈少云扛起了传承麒派的大旗,通过传承和挖掘麒派的传统剧目,创演新的麒派剧目,不仅全面继承了麒派艺术的精髓,而且丰富和发展了麒派艺术,为麒派艺术注入了时代感和新的活力,实现了麒派艺术与当代的接轨。

京剧大师周信芳的麒派艺术曾以其独特的风采,风靡大江南北。但近些年来,一直以少有麒派杰出传人而深感遗憾。京剧名家陈少云先生积累几十年的艰苦实践,努力学习麒派,传承麒派,发展麒派,获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成为当今公认的麒派传人中的杰出人才和麒派掌门人。他为什么能成功,成功的关键是什么,究竟成功在哪里,很值得我们探究和思考。

在众多京剧流派中,麒派是比较难学的。因为麒派的独特性特别显著,它以高难度的唱、念、做、打和特殊的表现手法刻画人物,所以,对从学者有很高、很全面甚至苛刻的要求。它要求天赋好、嗓子好、扮相好,要有扎实的基本功,而且有武功的底子,更重要的是,还要有灵气和悟性,有创造人物的能力。

陈少云出身梨园世家,从小随父母游走江湖。他9岁学艺,10岁登台,11岁入湖南省怀化地区戏曲学校,接受正规训练。他师承方航生、侯育臣、达子红等前辈,工习文武老生。他曾回忆说,“从基本功练起,毯子功、腰腿功、压腿、踢腿、扳腿、前桥、后桥等,每天练功就像上老虎凳似的。还学演《八大锤》《乾坤圈》等武戏……”有很好的表演天赋,勤于学习,敏于领悟,又勤学苦练,所以基本功极其扎实。有武功底子,翻跌、出手、跟斗皆能,而且有一副好嗓子,文武皆能,尤擅做工老生和武生戏。这些优良的个人条件为他学好麒派提供了必要的基础。

另外,陈少云从小就接触麒派,喜爱麒派,年轻时模仿最多的就是麒派戏,如《徐策跑城》《萧何月下追韩信》等。他对学习麒派有一种渴求的心理:是“我要学”,而不是“要我学”—这使他在学习上具有很强的自觉性和动力。他为了学好麒派,到处寻师访友,曾向麒派名家张信忠、明毓昆、赵麟童等学习麒派戏,后拜对麒派深有研究的著名导演艺术家阿甲为师,阿甲给他说戏、教戏,为他分析剧情、分析人物,讲解麒派的精神、表演特点和妙处,使他从理论到实践都有了很大的提高。1994年底,陈少云被借调到上海京剧院,参演麒派名剧《狸猫换太子》,1996年正式调入上海京剧院,使他能到麒派艺术的中心学习麒派,如鱼得水。2003年又拜在周信芳公子周少麟门下,成为名副其实的麒派弟子。于是顺理成章地实现了向麒派艺术第三代传人的华丽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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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剧《萧何月下追韩信》

还有一点,周信芳一直主张要涉猎多种流派,从中吸取有用的养料,他说:“只有一股水,不能成为大海。”他说,“任何人我都学”“任何行当我都学”。陈少云曾学过多种京剧流派,他的开蒙老师是余派,后来又学过杨派。这些经历对他传承麒派和创新艺术都是一种重要的助力。

以上几条,都为陈少云学习麒派,传承麒派,发展麒派提供了必要的条件,这正是陈少云能收获成功的基础。

陈少云对周信芳的演剧思想,特别是周信芳关于流派问题论述的学习,传承和发展麒派是他成功的关键。

首先,周信芳主张学习流派不要死学,要活学。他曾告诫自己的学生说:“学习流派不能死学,不要做人家的奴隶,要活学,要根据自己的基础和条件学。”他特别反对逼哑了嗓子学麒派的做法。沈金波老师告诉笔者,他拜周信芳为师之后,有一次演出《徐策跑城》,动作是按照麒派路子的,可是唱腔却没有按周信芳的唱,而是按照林树森的唱法,有的翻的是高腔。演出后他惴惴不安地去问老师的意见,周信芳说:“挺好!你就这样唱,也符合人物性格。人家说学麒派一定要沙音,我坚决反对。有嗓子你一定要逼哑了干吗呢,我要是嗓子好一点,也要翻高音的。”

后来他还对别人说:“学麒派就得像金波那样学。”陈少云牢记周信芳这些教导,不死学,要活学,结合自己的基础和条件来学。他曾谈过自己的体会:“唱麒派一定要哑嗓唱,这完全是误区。没嗓子还真唱不了麒派,麒派的很多都是入味儿的高腔。我学麒派,但不是哑嗓子,我的几个学生嗓子也都很好。”陈少云是亮嗓唱麒派,在唱腔上,充分发挥自己嗓音浑厚、宽亮的长处,同时紧紧把握麒派音型豪放、吐字有力、运腔遒劲、节奏强烈、感情奔放的演唱特点,唱得神完气足、声情并茂,更好地体现了麒派的演唱风格。在新编的剧目中,他适当加重唱功的成分,既体现麒派的特点,又能更好地发挥京剧塑造人物音乐形象的功能,提高了作品的观赏性和感染力。表演上他也结合自己的基础和条件来学麒派,经过多年实践,形成了“外朴内秀”的表演风格。

第二,学麒派是学表面,还是学精神;是追求形似,还是要求形神兼备?周信芳曾说:“继承流派,不能简单地从表面上去继承,而是要更好地、更全面地从精神实质去着手。”陈少云在学习麒派时,不满足于学习麒派的表演技巧,如模仿一字一句的唱腔、旋律,一招一式的具体动作,更着重领会和把握麒派的精髓,比如颂扬善良、正义的思想倾向,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体验与表现相结合的塑造人物的原则,以及苍劲有力、阳刚豪放的总体表演风格,演出了麒派的劲头、麒派的节奏、麒派的神韵,达到了形神兼备的境界。

第三,主要演流派,还是演人物?阿甲曾对陈少云说:“麒派为什么抓人,主要演人物,不是演流派。”陈少云牢牢记住这些教导,他在创作演出剧目时,主要不是演流派,而是演人物。演《乌龙院》的“杀惜”时,他分析宋江这个人物,他的“杀惜”,并非情杀,而是与政治有关,因为梁山书信落在阎惜娇手中,这不仅关乎宋江的生命,更关乎梁山的起义大业和众英雄的生命。这样人物就对头了,这节戏演出了宋江的慷慨义愤和凛然正气。

在演新编剧目时,他总是先分析、研究人物的性格特征,他们在具体历史环境和戏剧情境里的思想感情,然后再研究如何运用麒派的表演手法予以体现。他塑造人物时注重人物内心情感的正确表达,所演人物千人千面、栩栩如生。

周信芳曾说:“继承的目的是为着发展,不是为继承而继承。”一个流派的创造,是艺术家艺术创新的产物,要传承和发展一种流派,不仅要克绍箕裘、踵武赓续,同时也要有所突破和有所创新,致使流派继续向前发展,以保持其旺盛的艺术生命力。陈少云最大的成功,也就在于他用数十年的艺术实践,认真传承和挖掘演出了二三十出麒派传统经典剧目,同时又编演了一批新创的麒派剧目,在舞台上创造了一批新的艺术形象,并培养了一批麒派的青年才俊,这些是他成功的最重要的体现。

我重点谈谈陈少云在创作、创新方面的杰出成果。他在新创剧目时,最显著的特点是守正创新,也就是着眼于传承麒派的基本文化基因,同时与当代文化相适应,创造出新的舞台艺术形象,并推进麒派得到新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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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剧《狸猫换太子

比如他调到上海演出的第一个新编剧目《狸猫换太子》。上海早就有多个剧团演过连台本戏《狸猫换太子》。20世纪30年代周信芳在丹桂第一台与冯子和、王灵珠等也合演过。90年代上海京剧院对此剧作了重新改编,陈少云饰演的陈琳成为本剧的主要角色。以前周信芳只演过包公,没有演过陈琳,并没有留下任何音像资料可供借鉴。所以对陈少云来说,这个角色是全新的创造。

这次改编,对“狸猫换太子”的故事作了重新演绎,突出描写了陈琳、寇珠、秦风等小人物的感人故事,表现了人性的回归和正义战胜邪恶,体现了海派京剧的地域特色和时代特征,适应了当今观众的审美需求。

陈少云总是努力把麒派艺术苍凉慷慨的精髓融入新剧目的创作之中。在《狸猫换太子》中他巧妙地运用麒派的演剧精神和表演手段,成功塑造了太监总管陈琳这位深明大义、舍生忘死、正气凛然的艺术形象。上集第三场,陈琳与寇珠调换了妆盒,正要送往八贤王处,忽被刘妃身边的太监郭槐撞见,刘妃、郭槐严加盘查,刘妃要陈琳一层一层地把妆盒打开,此时陈少云用“内紧外松”的表演刻画陈琳内心焦急却故作镇静的神态。揭到第三层时,情势十分危急,幸得寇珠冲出解围,刘妃才放行,这时陈琳如释重负,想瘫坐下来。但刘妃又突然叫道:“回来!”情势又顿时急转。陈琳一怔,双手颤抖。刘妃说:“待会儿见了八贤王,别忘了替我问好哇。”这时陈琳又惊又喜,说:“遵旨。”演员双颊抽搐,他望着刘妃的背影,来回一个倒步,作挥汗状。这段戏陈少云表演细腻,充分体现了麒派的特色。上集第七场“炮烙”一节更是发挥了麒派的做功,浑身颤抖,扑向烧红的铜鼎,十分惨烈。下集中陈琳被刘妃逼迫喝下毒酒一段,还用了抢背、僵尸等动作。陈少云根据自身条件安排了不少唱段,如上集第七场“冷宫”,陈琳向刘妃诉说救婴的真情的一段唱“七年前娘娘你降生男婴”,唱得悲愤交加,顿挫遒劲。上集第八场陈琳向真宗奏明狸猫换太子的真相也用了大段的对唱。不少观众称赞说,“陈琳是京剧舞台上麒派的新形象”。

《成败萧何》是陈少云精心打造的一部新创作,周信芳编演过著名的《萧何月下追韩信》,《成败萧何》可以看作是《萧何月下追韩信》的续集。这是一出英雄的悲剧,描写在刘邦统一中原之后风谲云诡的政治斗争,戏中的萧何十年前为了举贤荐能,追回韩信;十年后,为了维护大汉的稳定,执行刘邦、吕雉的旨意,追回韩信长乐宫就戮。剧作摆脱了类型化的叙事套路,以当代人的视角反思“在特定历史文化背景下,人物命运走向毁灭”的命题,提出了“成败岂能由萧何”这一新观点。

陈少云在这个戏中塑造的萧何与《萧何月下追韩信》中相对单纯的求贤若渴的性格相比要复杂得多。萧何在历史的政治风浪之中,既要保汉朝,又痛才、惜才,要保韩信,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当不能两全时,他从汉朝的稳定、黎民的安危大局考虑,割舍了个人情义。陈少云以其高超的演技,深刻刻画了萧何在理性和情感的绞杀中的锥心痛苦和万般无奈,成功地塑造了一位老辣睿智、忠肝烈胆的贤相形象。他与刘邦的老谋深算、韩信的刚愎率直形成鲜明的对比。这个人物在人性的复杂性方面超越了历史道德的评判,体现了现代的审美追求。

陈少云在剧中的表演充满了艺术的张力,体现了麒派的精神、劲头和刻画人物的功夫,无论身段、台步、髯口、水袖均有新的设计,特别是注意动作的分寸感,收放自如,拿捏得恰到好处。有几场尤为精彩,比如第三场,当听到刘邦传旨,要亲征剿杀韩信,萧何惊得魂飞魄散,直扑刘邦马头,揽住马缰。这里用了一连串的急切的蹉步、大幅度的甩袖翻袖,之后又腾空而起,双膝在半空中跪起落地。这一节表演生动地表现了他冒死挡驾的情景。第六场,萧何劝说吕后不成,吕后要他诱韩信进宫,说:“天亮之前,本宫一定要见到韩信!”萧何惊恐万状,悲愤交加,一个“屁股坐子”跌倒在地。无奈地仰天一声“天哪!”这里吸收了话剧台词的方法,又结合京剧程式,极具艺术的震撼力。第七场萧何追到韩信,一声“啊”字,潜台词十分丰富,此时一个大静场,然后一字一颤地说出:“韩信哪,奉皇后懿旨,召(欲言又止)韩信长乐宫受死!”这里也借鉴了话剧的艺术处理方法。

在戏里,陈少云根据自己嗓音好的条件,安排了较多的唱腔,这些唱腔设计新颖、动听,还适当吸收了马派、杨派的元素,使整个唱腔结构更为丰满。

《金缕曲》是陈少云又一个新创剧目,是一个历史人文的题材。它写的也是一对生死知己的故事,剧本以独特的视角,通过顾贞观营救知己吴兆骞以及吴兆骞人性异化的戏剧情节,歌颂了正直文人的高洁、重情重义的美好人性,鞭挞了黑暗现实对人性的扭曲、戕害和毁灭,充满了历史的思辨。

这是个清代戏,人物没有了髯口、阔袍、水袖,对京剧演员是一大挑战。陈少云还是运用麒派的表演原则和手段,并从人物出发化用程式。第一场“送别”,吴兆骞被流放的起因是当时江南科场作弊,举人们被召入京复试,吴兆骞交了白卷,触犯了朝廷。当顾贞观问他此事时,他说“瀛台复试遭作践”“只为这一腔豪气难自阉”“一纸白卷,宁将无语对强权”。陈少云通过唱,刻画吴兆骞不畏强权、桀骜不驯的性格。

第三场“恸梦”是重点场子,描写吴兆骞在宁古塔受尽苦刑、煎熬和屈辱,在寒风刺骨的雪地里,精神恍惚间,他一会见到家人,一会见到顾贞观,这里陈少云运用了诸多麒派的表演手段,将《徐策跑城》《追韩信》《刘唐下书》等传统手段化用进去,在雪地里跑圆场,用了“高拨子”的唱腔,载歌载舞。由于是清装,他还创造了绕袖等新的表演程式。这一场通过唱、念、舞,生动地表现出人物从桀骜不驯到卑躬屈膝的人性异化的过程。第六场“知己”,吴兆骞病重,顾贞观前来探望,主要通过两人的大段的“二黄”唱腔,抒发了这对知己的生死友情,也表现了吴兆骞的初心未泯:“二十余年,本已沦为猪狗,都是你,你这《金缕曲》让我心有不甘!心有不甘哪!”最后以吴兆骞倏然咽气结尾,陈少云选择了京剧中最激烈的“死法”,摔“僵尸”倒地,完成了这个人物的塑造。

陈少云还在《宰相刘罗锅》《东坡宴》《驼哥与金兰》《北平无战事》等新创剧目里,成功塑造了一系列“麒派艺术的新形象”。这些年来,陈少云扛起了传承麒派的大旗,通过传承和挖掘麒派的传统剧目,创演新的麒派剧目,不仅全面继承了麒派艺术的精髓,而且丰富和发展了麒派艺术,为麒派艺术注入了时代感和新的活力,实现了麒派艺术与当代的接轨。通过长期实践,陈少云也形成了自己激扬深沉、唱做并重、外朴内秀的表演风格,从而把麒派艺术推进到一个新的发展阶段。

陈少云的成功之道,为我们学习、传承、发展麒派艺术树立了一根标杆,对学习、传承各种流派的中青年演员都有很好的参考意义,他的成功经验还将推动整个戏曲事业的守正创新和健康发展。

作者:上海艺术研究中心研究员沈鸿鑫

本文转载自“上海艺术评论”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