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8月, 在湖南省湘潭县彭家围子的晒谷坪上,几个男孩子打着赤膊,汗流浃背,认真地翻晒着新谷。此时,远远走来一个农民打扮的中年汉子,肩挎一只拾粪的箢箕,径直走到晒谷坪,要找周淑身和龙国英俩妯娌。

彭家围子多年来一直被国民党地方政府监视着,特务经常来家里捣乱,可这个人说话和气,不像是坏人,莫非是地下党组织派来的人? 妯娌俩警惕地打量着这个陌生人,请他进屋里说话。陌生人用袖口擦了擦满脸的汗迹,在屋里小声地说:“二位大嫂,你们也不用问我是谁,我只是个送信的,上面有人叫你们去一趟,到那里以后,就有你们孩子大伯伯的消息!你们要是信得过我,就跟我走。”

俩妯娌紧急商量着:送信人的话不能不信也不能轻信,只有去了才知道真假。把孩子们都叫到里屋,再三叮咛年龄较大的彭梅魁、彭起超:“如果我们明天回不来,那就是出事了,你千万别去找我们。赶快带上弟弟妹妹,就是讨米要饭,就是爬,也要爬到延安去找大伯伯,这是我们彭家唯一的活路了。”

赶了40来里的山路,跟着送信人进了一间普通的茅草屋,还没站定,就听到一声亲切的湘音:“是周二嫂和龙三嫂吧?可把你们找到了!” 一位瘦高身材、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军人走到两妯娌的面前,声音洪亮地招呼道:“我是王震,奉彭总指示,寻找两位大嫂。” 俩妯娌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们愣怔了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问:“你们真是八路军?真是从延安来的?”

王震先向2人介绍了彭德怀副总司令的情况和对他们的嘱托,1944年11月9日,王震司令员和王首道政委奉命率359旅组成八路军独立第一支队即南下支队南征,离开延安时,彭副总司令嘱托他们,自国民党血洗彭家后,家里音信断绝,他十分惦念家人的处境,希望部队进入湖南后,帮忙了解彭家的情况,并从危难中将他们解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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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起:彭德怀、贺龙、陈赓、王震

此时,距离彭德怀1925年离开彭家围子,已经过去了20年。1927年,蒋介石背叛大革命,从血泊中站起来的共产党人,前仆后继,英勇战斗。1928年7月22日,彭德怀与滕代远、黄公略等领导了著名平江起义。国民党独立五师师长下令捉拿彭德怀的妻子刘坤模,民团在乌石寨一带搜捕,情况万分紧急。刘坤模被迫在宁乡沿街乞讨,颠沛流离,常常以泪洗面。不知哪一天会被国民党抓去枪毙,投红军的丈夫也不知是死是活。

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刘坤模从报纸上看到了彭德怀的大名,他现在是八路军的副总指挥,激动万分的刘坤模,决定给朝思暮想的丈夫写一封信,可往哪里寄呢?她想到既然八路军在平型关打了大胜仗,那里的人一定知道彭德怀,于是就在信封上写“平型关,彭德怀收”。万万没有想到,彭德怀真的收到了这封信,并马上回了信。 这封简短的千里书信说:“坤模妹:在枪林弹雨中收到你的信,很兴奋。你要来,去西安八路军办事处找林伯渠主任。”

刘坤模日夜兼程,赶回乌石老家,把这个喜讯告诉彭德怀的二弟彭金华和三弟彭荣华。全家人欣喜不已,彭金华读完信,也从墙脚的一只土坛子里掏出了一封信,递给刘坤模。原来大哥彭德怀也给他来信了, 大意是说,现在国难当头,国共合作,一致抗日,有志青年都要奋起,希望金华从乌石动员几个进步青年,来延安学习,今后好为国家的救亡图存出力。

1937年11月下旬,彭德怀风尘仆仆地从山西抗日前线回到延安,准备参加政治局扩大会议。他刚下战马,就听到了一个好消息:湖南老家来人了,一个是妻子刘坤模,一个是弟弟彭金华,还有一个是堂侄彭佩林。彭德怀欣喜万分,快马加鞭去看望他们。

随后,彭金华与刘坤模、彭佩林(1940年,在抗日战争中,光荣牺牲)三人通过组织审查后,进入抗日军政大学第三期学习。1937年底,彭金华由于表现突出,抗大党组织批准他加入中国共产党。1938年4月,彭金华在抗大结业,准备回到湖南,出发前,相关领导找他谈话,送他一套八路军军服和一枚八路军臂章,告诉他,有了这些,可以在兵荒马乱的路上方便一些。 彭金华肩负着党的使命和哥哥的嘱托,踏上了回湖南的征途。在长沙,他和八路军驻湘通讯处取得了联系,徐特立等首长接见了他,并交代了工作任务。

回到乌石,彭金华向大家宣传国共合作全面抗战的形势,介绍共产党的政治主张,以及八路军和新四军英勇抗击日本鬼子的事迹。晚上,乡亲们都回家休息了,彭金华关好房门,又把弟弟荣华、妻子周淑身和弟媳龙国英两妯娌喊到一起,为他们单独开小课。

彭金华按照湖南省委的指示,从家乡挑选了三十多个进步青年,成立了“抗日民族解放先锋队”,1938年9月,受彭金华的影响,去抗大学习的胡锷,从延安返回乌石,他们决定吸收彭荣华入党,三个人先成立了党小组,随后,又把一直表现积极的彭家两妯娌周淑身和龙国英、侄儿彭鹏等人发展为党员。经省委批准,正式成立了中共彭家围子特别支部,彭金华任书记。1939年上半年,支部改名中共瓦子坪支部,当时有13名党员,他们到集市上散发传单,张贴墙报,带领学校师生表演抗日节目,动员民众起来抗日,进而帮助家乡的青年投奔八路军。

1939年,国民党顽固派加紧了反共活动,在各地制造摩擦事件,不断发生袭击、残杀八路军、新四军指战员的暴行。新四军平江通讯处六名干部惨遭国民党顽固派杀害,“平江惨案”震惊全国。国民党湖南省府主席薛岳下令,加紧秘密捕杀共产党员和革命分子。国民党湘潭县向薛岳呈报的中共湘潭地下党员名单里,彭金华的名字赫然在目。形势险恶,彭家两兄弟进入了敌人的视野。

1940年10月4日凌晨,冷飕飕的秋风从山谷里悄悄吹向彭家围子,辛苦了一天的人们还在沉睡之中。 突然传来的一阵狗叫声,惊醒了睡在东房的彭荣华,接着,杂沓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彭荣华向西屋大喊一声:“二哥,敌人上来了!”又回头对龙国英说:“照顾好孩子!”便急忙打开灶房的后门,一个箭步冲了出去。后山的林子离灶房只有十几步远,冲进林子就能脱险。 然而,敌人已经把房舍围了个水泄不通。一排子弹打过来,刚冲出门的彭荣华扑倒在地,鲜血从胸膛涌出。

龙国英听到枪声,喊叫着奔向灶屋门。看见倒在血泊中的丈夫,就扑上去相救,一颗子弹打中她的右手腕,应声倒在丈夫的身边。彭金华镇静地看了看窗外,他知道敌人是有备而来,要突围出去已经来不及了。从容地进了后房的红薯窖里,迅速把党支部的所有文件和名单等材料烧掉,把纸灰倒在炉灰上。他大步走到东屋,还来不及抢救弟弟,荷枪实弹的敌人就破门而入。 彭金华愤怒地质问这群如狼似虎的武装军警:“你们是干什么的?为什么夜闯民宅,开枪杀人?” “我们是潭株警备队的,奉上峰命令搜查共党分子!”一个头目用“盒子炮”抵住彭金华,横眉竖眼地吼道,“给我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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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荣华牺牲地

三个小时以后,彭荣华流尽最后的一滴血,壮烈牺牲。 敌人翻箱倒柜,什么也没有搜查出来。他们把彭金华推推搡搡押走了,走出十多里路,又给彭金华戴上镣铐,最后押解到湘潭城里,关进警备队的驻地陶公祠。 乌石的乡亲们早被彭家围子的枪声惊醒,提心吊胆地挨到了天亮。地下党员们得知彭家遭难,天还没亮就秘密开会,商量对策。彭荣华已经牺牲,当务之急是营救彭金华。

次日,地下党组织以周淑身的名义,以“快邮代电”从湘潭邮寄重庆新华日报社,请报社转延安后再转往太行山上的彭德怀。

八路军彭副总司令:

潭株警备部及湘潭县政府饬队来家,荣华弟饮弹毙命,弟媳龙氏亦伤;夫金华在押,闻案情重大,请设法营救。

弟媳周淑身叩

民国二十九年十月五日

10月11日,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敌人接到国民党第九战区司令长官薛岳“中途处决”的密令,要对彭金华等共产党员下毒手。他们谎称转押长沙,把彭金华等八人带到易家湾山脚下。敌一头目突然高喊:“共党分子要逃跑了,赶快开枪!”顿时,山谷里枪声大作,血肉横飞。 第二天,闻讯而来的乡亲们只见荒草丛中鲜血斑斑,八位烈士壮烈牺牲。人们发现,彭金华的手指被钢针扎得稀烂,有的手指第一指节被活活折断,可见在一个星期时间里,敌人用刑之残酷。

在地下党的帮助下,彭家亲友把彭金华和彭荣华两烈士合葬在房屋后面的山坡上。 乌石峰下安息着两位英勇不屈的儿子,是年,彭金华40岁,彭荣华37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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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国民党血洗彭家的半个月后,周淑身的电报才辗转送到八路军总部。得知噩耗,彭德怀浓眉紧锁,紧咬牙关,没有说一句话,手中的电报微微颤抖着。在肃杀的秋风中,他像一尊冰冷的石雕,伫立在太行山区这座农家小院里。半晌,他才把电报递给身边的参谋,声音低沉地交代说:“把这件事报请中央处理吧!”

延安中央机关收到八路军山西前线的电报后,立即向毛主席汇报。毛主席惊愕之余,愤慨不已,马上给蒋介石拍电报,要求火速释放彭金华,严惩杀害彭荣华的元凶。

当时,由于国民党政府的故意封锁,加上战乱岁月,邮路不畅,彭德怀还不知道彭金华也遇害了。 蒋介石接到毛主席的电报,在回电中竟说湖南并没有逮捕彭德怀亲属一事,在对彭德怀要求严惩凶手、追究缘由的电报也避而不答。

后来,在一次军事会议上,蒋介石满脸堆笑地关心起彭德怀的家庭情况:有没有探望故里啊?府上可好啊?彭德怀沉默着,没有回答。蒋介石尴尬的干咳了几声:“如有难处,我可以吩咐张治中主席关照。” 彭德怀冷笑道:“承蒙委座关心,德怀家早承何健主席关照过,连祖上三代的老坟都挖了,家弟二人,至今流落在外,随时有生命之虞。”

1945年,王震遵照彭德怀的嘱托,找到了龙国英和周淑身,也是这个时候,彭德怀才知道二弟彭金华也已经壮烈牺牲了。8月5日,南下支队继续南征,队伍里多了个快乐的小战士,他就是彭荣华的长子彭起超。王震的南下支队终于在1946年9月27日回到延安。 17岁的少年彭起超第一次见到了伯伯。

1953年夏天,两位弟媳周淑身和龙国英在大侄女的陪伴下,第一次坐上去北京的火车,到首都看望大哥。 那恰好是个星期天,彭德怀派车把两位弟媳从火车站接进中南海永福堂,他和浦安修老早就站在大门口,迎候千里迢迢来北京的亲人。掐指算来,他离开彭家围子有27个年头了。那个时候,三弟媳龙国英刚进彭家的门,是一个吃苦耐劳、通情达理的新媳妇;而二弟媳周淑身则是在平江起义以后才嫁到彭家的,他还从来没有见过面。金华和荣华牺牲了那么多年,她们把孩子们拉扯大,可不容易哦。

吃过午饭,彭德怀对两位弟媳说:“我们彭家来了一个空前的大团圆,大家要坐在一起,好好聊一聊。你们从头到尾把咱们家里的情况讲一讲,让孩子们知道家史,也让我知道知道这些年来你们是怎么熬过来的。” 于是,妯娌俩从彭金华1938年延安归来组织乌石寨第一个党支部说起,越讲心情越沉重。说到1940年10月4日那个血腥的夜晚,妯娌俩痛彻心脾,抽泣难言,终于抑制不住满腔悲愤,号啕大哭起来。七个孩子也泪流满面,跟着妈妈一块儿哭。 彭德怀站起身,胸脯起伏,喘着粗气,在屋里慢慢踱步,大滴的热泪从他那满是皱纹的眼角滚落下来,永福堂凝固在悲怆凄凉的气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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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起:龙国英、彭荣华、周淑身、彭金华

彭德怀用手擦拭着满面泪水,拍拍孩子们的肩头,声音沙哑:“你们应该为有这样的好爸爸自豪,我也为有这样的好兄弟骄傲。为了中国革命的胜利,我们不知有多少好同志牺牲了生命,我们要永远记住这些先烈。国民党反动派也多少次重金悬赏,要买我的头,我没给,我是一个幸存者啊……”说到这儿,彭德怀的声音哽咽了起来。他背过身去,一动不动,犹如一尊石雕站立着。

1955年,被授予中华人民共和国元帅军衔和一级八一勋章、一级独立自由勋章、一级解放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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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德怀元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