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届“星火杯”全国高校科幻联合征文大赛初审作品：176号 | 《四十八小时假日》|伊恩|四十八小时假日|安妮|征文大赛|星火杯|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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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初审作品：176号

四十八小时假日

全文约3530字

预计阅读时间9分钟

公历纪元2129年，全球智能联合网络“水晶四代”向人类宣战，这场人工智能叛乱持续了56年，以人类的胜利告终。

战后，世界智能监管委员会规定，所有智能体的中枢系统必须安装一道防护程序，当其产生任何人类思维时立即强制短路，因此这个时代被后人称为“短路纪元”。

短路纪元70年……

一

伊恩无精打采地靠在灶台上，盯着抽屉里零星的几枚硬币发呆。恼人的雨点拍在门外的雨棚上，发出令人反感的声响。昏沉的阴暗从墙缝中缓缓渗出，就好像是已经抑制不住贪婪，疯狂地想要取代所有看得见的东西。

他透过布满灰尘的窗户看去，狭窄的小街上空无一人，只有一个又一个的黑色垃圾袋胡乱堆在阴暗处。一阵大风掠过，将几张破布卷到空中，顺便推倒了一块不知存在了多久的广告牌。

“还不放假吗？”伊恩嘟囔着，伸手拍死了一只正趴在他手臂上的蚊子，“上面那帮狗娘养的，都一个月没停雨了！”他恨恨地叹了口气，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灰暗的天空。

他正准备关掉电源，一个细若蚊吟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怯生生的，几乎要淹没在狂暴的雨声中：“你好……我可以要一份土豆泥吗？”

伊恩“啪”地拍下电闸，看都没看一眼，很是不耐烦：“不卖了，今天不卖了。”

他重重地关上抽屉，提着垃圾袋走出厨房。这时他才发现那个客人居然还没走：“不是说不卖吗？你……”

伊恩的喉咙突然卡住了。昏暗的灯光下，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女孩正站在小店的门口，发丝凌乱地缠作一团，两颊淌着灰色的雨水。女孩缩在一件比她大得多的塑料雨衣里，眼睛中写满了茫然和害怕。

这幅画面就像是一道刺眼的耀光，而伊恩就是只躲在地底的鼹鼠，惊慌失措却无所遁形。他的嘴唇反复动了许多遍，才艰难地发出声音：“没……没事，我这就给你做。”他踉跄着跑回厨房，拿出一个碗挖了一大勺土豆泥，小心翼翼地浇上几滴酱油。

他的脸色有些发白，努力了许久才摆出一个笑容：“你好……还是热的，趁热吃吧。”

女孩正缩在墙角里，紧紧地裹在雨衣中，只露出两只小小的眼睛。等到伊恩退回了厨房，她才一点一点直起身，小心地抬头看了伊恩一眼，紧接着迅速地低下头去。这样的动作重复了几次，她才颤巍巍地拿起勺子。

“我有这么可怕吗？”伊恩疑惑地问自己。他试着想要给自己找点事做，但很快就放弃了。他使劲抓了抓头发，悄悄地看着女孩一小口一小口吃着土豆泥，连垃圾袋倒了都没注意到。

直到女孩从椅子上站起来，小心翼翼地朝着他的方向张望了几下，伊恩才终于反应过来：“你好，需要我帮忙吗？”

女孩轻轻一颤，小声道：“谢谢，谢谢你的土豆泥，很好吃。”

她停顿了好一会儿，两只小手紧张地抱在胸前，仿佛是突然忘记了想要说的话：“是一分钱吗？我……我放在桌上了。”

“好的。下次再来啊！”伊恩没有看桌子。他静静地站在门口，目送着女孩走远。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雨中，化为迷蒙之中的一个小小的黑色圆点。

二

雨依然在下。店里还是只有伊恩一人。

“今天她还会来吗？我再等等吧。”伊恩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正是昨天女孩坐过的那张。他呆呆地望着那似乎永远不会停歇的雨幕，成片的阴影几乎铺满了整个世界，只有几盏星星点点的灯火在孤单摇曳。

恍惚间，昏暗的路灯下，冒出了一个娇小的女孩。她的步子是如此之慢，伊恩一眼就认了出来。

他的脸上瞬间露出一抹明亮的笑意，就像是困在深渊中的人忽然得到了指引前路的火光。他拉开小店的门帘，高声喊道：“吃土豆泥吗？热乎的！”

女孩微微一愣，似乎有些紧张，但竟是向他点了点头。伊恩见状喜出望外，赶紧走进厨房，从保温桶里端出早已准备好的土豆泥，放在女孩昨天坐的位置。

门帘露出一个小缝，钻进来一个娇小的身体。女孩慢慢地挪着脚步，半低着头，时不时偷偷地看一眼伊恩。

“给你准备的，别客气。”伊恩笑着道。

见女孩很快就吃下了一口，伊恩暗自舒了口气。他犹豫了一会，悄声说道：“你好，我叫伊恩，我们能认识认识吗？”

女孩轻轻一颤，抬头看了眼伊恩，立刻又低下了头去。“安妮。”她的声音很小。

“好的，安妮。”伊恩慢慢地说道，像是生怕弄出差错的孩子，“你不用这么怕我，我们可以成为朋友的，对吗？呃……我做的土豆泥还好吃吧？”

安妮看了他一眼，这次却没有立刻躲开：“嗯，很好吃。谢谢你。”

“那是当然，你别看我这店小，我这手艺可是祖传的，我爷爷从战后就在这儿卖土豆泥了。”伊恩的语气轻快了不少，“我给你加点玉米糊，我最爱吃了。”

玉米糊浇在土豆泥上，就像是洒下一层灿烂的金光，宁静而祥和。伊恩的目光落在女孩微微鼓起的脸颊上，不禁笑了笑。“安妮，我能问问……你是第一次来我们这片吗？我以前都没见过你呢。”

安妮的声音依旧轻柔如风：“嗯。我住在北边，我有一个小屋。我的老师让我来这里，她说这里有个很好的医生。”她轻轻抬起头，眼里闪着水光，“她们说我病了，说我有精神病，但是……我不知道，她们也不知道，不是很确定。”

“啊……抱歉，我很抱歉。”伊恩的语气瞬间变得黯淡，就像是在黑暗中摸索时手中的火把却突然熄灭。但突然，他迅速地站起来，坚定地道：“精神病，怎么会呢？我不相信，我绝对不会相信你有精神病。这不可能。”他拉开门帘，目光在街道上转来转去，似乎是在急切地寻找某件珍宝。终于，他猛地伸手，指向一个垃圾桶，一个裸着上身的男人躲在底下，肋骨凸出，瘦得像个骷髅，晦暗的脸深深往里凹陷，手里抓着一个黑色的小袋子，正凑在鼻孔前。“你看，那才是精神病！”他激动地喊道，“那种人到处都是，一群疯子，没有那个‘幻料’就活不下去！安妮，你绝对不是那样的人！你怎么可能和他们一样？相信我。”

他转过头去。女孩也正看着他，眼里亮晶晶的：“嗯，我相信你，伊恩。我也希望一切都能好好的。只是……医生姐姐说，她有一本从战争前流传下来的书，里面有一种奇怪的病和我很像。”

“一定是她搞错了！战争前！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安妮，你记住，精神病就是那种疯病，就是用多了‘幻料’！这种人很多，太他妈常见了，工厂里全都是。但你一定不是，你不可能是！”

“好的，谢谢你，伊恩。”安妮晃了晃脑袋，“但是‘幻料’是什么呀？”

伊恩愣了下：“全名应该是叫‘幻像生成原料’，就是吸了后会看到一个幻境。但其实，他们也就能快乐几个小时，只要续不上，照样要被痛苦折磨到死去活来。”他顿了下，突然紧张：“对了，你怎么会不知道‘幻料’呢，画画应该……你不用的吧？”

不过很快，安妮就让他的紧张烟消云散。“我应该是没用过吧，我有一台电视，里面有很多美景。”

“电视？”伊恩连忙向门外张望了几下，声音压得几乎听不见：“那可是违禁品！可别被卫戍军听见了……”说到这，他自嘲地苦涩一笑，摇了摇头，“不过被听见了也无所谓，我们这里怎么可能有电视，电视上都不可能有我们。”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

三

这一天，浓稠的雨幕依然是铺满了天空，将整个世界洗刷成死寂的黑色。

但在伊恩的脸上，所有的烦闷早已无影无踪。安妮正恬静地坐在他的对面，听着他讲述这条街的故事。

“安妮，如果没有这该死的酸雨，我想会有更多有趣的故事，”伊恩无奈地摇了摇头，指着街对面的一处坑坑洼洼的黑色墙壁，轻声道，“我小时候，那栋房子刚建好，那还是一面白墙。我有一个伙伴捡到一瓶颜料，我们就在那墙上画画，就是乱涂乱画，挺可笑，对吧？”他有些出神，呆呆地望着大雨，“那时我们连续放了四十八小时的假，但是，接着下了整整四个月的雨。我只能坐在这里，就是你现在坐的地方，眼睁睁地看着酸雨一点一点地剐去我们的那些涂鸦，直到染成现在这样的黑色……”

他非常意外地看见安妮拉住了他的手。那只白白的小手又柔又软，却在努力地想要包住他的大手。

“安妮……”伊恩的眼眶有些湿润，“是的，我们应该想想快乐的事，悲伤也许不是我们的全部。”他揉了揉脸，犹豫了好一会，“我知道一个地方，你应该会喜欢，我们去那好吗？”

“好哒。”安妮仰起小脸，对他眨了眨眼。

大雨下，城市又灰又脏。建筑的混凝土外壳就像是烧焦尸体上的死皮，混合了灰尘和各种污秽的黑水从缝隙中流过，如同地狱中的冥河之水，贪婪的幽魂正在其间蠢蠢欲动。伊恩小心翼翼地拉着安妮，在低矮的屋檐下蹒跚前进。他对这条路非常熟悉，甚至能精准地避开每一个水坑。

伊恩在一堵残垣后停下。他靠在阴影里，让安妮躲在自己身后。前方是一块空地，一座足有数十层楼高的巨墙横在这片空地的尽头，向两边一直延伸，把视线里的一切死死地围住。

“隔离墙。”伊恩小声说道，“围城之墙，但不意味着没有缺点。你看，”他指着斜前方，不远处的隔离墙上有一座岗哨，隐约能看到里面有三个人。“三个人，他们的习惯我已经摸清楚了，再等一会，他们就会开一场‘幻料’宴会，呵。五分钟，那五分钟里面他们会上天堂，我们能看见天堂，真的，我保证。”

安妮悄悄趴上他的肩头，疑惑地看着他。

伊恩微微一笑，语气里满是快要溢出的自豪：“就在那岗哨的底下，我挖了一个洞，只是在外面盖了一层铁板，就在他们眼皮底下，但根本没人发现！”他往前挤了挤，“这墙上本来有一片镀层，防酸雨的，我挖开了，然后用加工过的雨水，挖开了一个小洞，挖了整整两年。你知道吗，虽然我现在不敢跑出去，但那个洞可以看到外面，外面世界的天空。安妮，想看看吗，他们发现不了我们的。”

“嗯嗯，伊恩。谢谢你，我早就想看看外面啦。”安妮轻快地说道，一如沐浴在微风中的风铃。

“没问题，我们再等等，他们要开始了。”伊恩紧紧拉住了安妮的手。灰色的雨水从面罩上流下。伊恩全身的肌肉都在颤抖，他也分不清是紧张还是激动。

“我们走！”他猛地起身，像狂热的斐迪庇第斯一样冲了出去。几乎就是转瞬之间，他们就到了隔离墙下。伊恩手脚并用地推开了那块用作掩护的铁板，一个刚好能钻过人的小洞赫然出现在眼前。

微弱的月光下，一片灰色荒原从洞口延伸出去。偌大的荒野上看不见丝毫的绿意，冰冷的岩石填满了整片黑暗，上面遍布酸雨冲刷留下的伤痕。一眼望去，这里除了岩石，还是岩石，唯一的区别就是岩石的大小和形状。

这片黑色荒原虽然很大，但并不能看到天际。平行于隔离墙的远方，是一排微微隆起的岩石坡。正是这个小斜坡，阻隔了他们继续向前眺望。

“这个坡很奇怪。按理说，在酸雨的侵蚀下，这些岩石应该都是一个高度。”伊恩嘟囔了几句，然后指着斜坡上方的天空，有些兴奋地说道，“安妮，你看那里的天空，是不是会亮很多！”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奇怪地，灰暗的天空中划着一条分界线，靠向他们的天空阴暗如墨，而远方的天空竟是闪着几分亮光，不知是星光还是月光。晦明交错，染出一片别致的奇妙之美。

“那是……”

“我也不知道，或许是自然的选择吧。很美，对吗？我经常来这里，看着那片天空，美丽的天空。”

突然，安妮捂着心口，难受地弯下了腰：“伊恩，这里很美，比我们的城市要美……但是我有些累了，不知道为什么，对不起……”

伊恩急忙摇了摇头：“没事的，没事的。你只要想来，我一定会陪着你。”

他们沿着原路返回。

四

天未晴，但雨不再落下。

“十一月生产指标已达到，现批准全体市民四十八小时假日。”

“各单位注意，严防机器人异常活动。各单位注意，严防机器人异常活动。”

不带任何感情的机械音在小街上一遍又一遍回响，但伊恩丝毫不觉厌烦。他拉着安妮冲到街上。在他能看到、听到、感受到的每一个角落，狂热的电子音乐已成燎原之势。机车的轰鸣声呼啸而过，数不清的吆喝声嘶力竭，如风暴般昏天黑地。

“走！这可是四十八小时的假日！安妮，我们去吃好吃的！”伊恩激动地喊着，差点连门都忘了锁。

几乎就在瞬间，城市已从沉睡中觉醒。绚烂的烟火冲上天空，破败的黑色平房与高耸的玻璃大楼交错而立，在灰色的苍穹之下，组成参差错落的钢铁迷宫。全息闪烁广告牌、全裸模特投影、巨型电子游戏屏，不过只是这缤纷浪漫和怪诞疯狂的迷你组件。

伊恩去一家中式面馆买了一张玉米饼。看着安妮鼓鼓的可爱小脸，轻柔的笑意悄悄在他脸上荡漾。

他们在街边的一张长椅坐下。对面是一家酒吧，一个浑身机械感的人正站在门口的氛围灯下，用夸张的动作摆弄着怀里的电吉他，故意弹奏出一种断续的轰鸣感。

“伊恩，这个人真奇怪。你看，他都把自己折起来了。”

伊恩偷偷捏了下安妮的小手，笑着道：“这可不是我们这样的人，他是最新的娱乐型仿生机器人，专门设计了像人类的外形，还有这些大幅度的舞蹈动作。”他轻轻锤了安妮一下，故作嗔怪道，“你要多出来走走！多学点！比如说，我问你，我们多久没有长达四十八小时的假日了？”

“这我怎么知道嘛。”安妮撅起小嘴，戳了下伊恩。

“哎呀！”伊恩假装弯腰，顺势向安妮挤了挤，“我这就告诉你，是十三年零六个月。这十三年零六个月，上面每个月最多就给我们一天的假日。”他指着头顶，在霓虹和焰火中，玻璃大楼就像是连接天地的巨神之手，笔直地插入灰色的天空——一块巨大的透明穹顶。穹顶之上，隐约可见一个华丽的金色虚影，灰而黑的晦与暗之中，光与影的线和面交错其间，如梦又似幻。

“彼岸之岛。”伊恩喃喃道，“现在是假日，我不得不承认，是它为我们挡下了该死的酸雨。我们的假日虽然是真他妈的短，但好歹也算是有，因为这是必须的。安妮，你知道为什么吗？”

“是不是因为，如果没有假日，屋子们就没有时间褪下那层黑色的皮？”

伊恩哈哈一笑：“你的担心是多余的，屋子们有镀层。其实这个问题我也不太清楚，我听爷爷说，是因为人……”

一声巨响突然从对面传来，随之而来的是一股难闻的烧焦味。那个前一秒还在疯狂摇摆的仿生人正在地上打滚，太阳穴的位置冒出一股黑烟。

“这是什么……我……我害怕，伊恩。”安妮娇小的身体猛地一颤，仿佛是被一阵无形的寒意突袭，拼命地想要将自己缩成一团。

伊恩连忙握紧了她的手，轻声道：“短路了，他短路了，这其实并不奇怪。像这些酒吧工作的机器人，很容易就会短路，基本上两三个月就会短路，很浪费，但规定就是这样。”那个仿生人已经停止了打滚，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被几个穿着黑色制服的卫戍军围住。

“啊……为什么呀？”

“呃，短路，”伊恩思索了一下，“就是因为这些机器人产生了像我们的思维。这种娱乐型，很容易就会有这种或那种快乐的感觉，所以就短路了。像工厂里的劳动型，我记得能活得久一点，有一年吧，不过最后也要短路，肯定的。”

安妮忽然又是一阵战栗，过了好一会才小声说道：“他们好可怜……伊恩，为什么工厂里的能活得更久，不能让他们都活着吗？”

伊恩深深地吸了口气：“不。短路是由一个程序……上面规定的程序判断。我猜，像快乐、激动、轻松这样的情绪是绝对禁止，但如果是痛苦或者悲伤，就可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如果不是这样，工厂里的那些恐怕两三天就要短路。那里是真的夸张，”他啐了一口，“他们除了补充能量，完全不休息，真他妈夸张。”

“好吧。”安妮低下了头，过了很久才抬起来，用水晶般的眸子看着伊恩，“但是，我觉得……机器人和我们都是人，有些时候，他们真的比我们更像我们。伊恩，会不会有一天，在蓝天下，他们可以和我们一起生活、一起……”

她突然剧烈地一阵咳嗽。伊恩急忙拍了拍女孩：“安妮，你说得对，我们真的没有区别……有同样的外形，做着同样的事，面对着同样的该死的城市。是的，如果有一天，天会变蓝，雨会变清，世界一定会变白吧。”

那个仿生人吉他手被装进了一辆面包车里，一阵轰鸣过后，一切消失得干干净净，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五

后半个四十八小时，整个城市彻底被点燃了。伊恩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人，每一个角落都被占满，各种各样的机器人被拉出来，时不时传来短路的黑烟，但瞬间又会淹没在人群的狂潮中。

在一道又一道朦胧而诱人的霓虹之间，伊恩紧紧拉着安妮，穿过一批又一批狂热的人群，再次来到了昨天的那个酒吧前。只不过这次，他带着安妮站在酒吧门口：“可以吗？怕吗？”

安妮点点头，又摇摇头，那可爱的模样让伊恩扑哧一笑。他就像是得到了神谕的使者，潇洒地往迎宾女郎深不可测的胸口里塞了一大把硬币，拉着女孩昂首踏进了酒吧。

茫茫的雾气扑面而来，无数的动感鼓点隐在各处，混杂着数不清的笑声、尖叫声、咆哮声，使人根本分不清方位。谜语般的混沌之间，伊恩的余光瞥见一个醉汉正在偷偷挤向安妮。他狠狠地抬手扇了一巴掌，举起切土豆的刀晃了晃，才愤愤地走开。

他们就像是在随波逐流。人群格外疯狂，没有任何规律地旋转着。电子音乐的声音震耳欲聋，各种酒水漫天飞洒，不时还有不明的爆炸声。伊恩始终紧紧地护着安妮，虽然他的身上已经湿了一大片，但女孩依然保持了最初的干净。艰难地晃了好一会，他们才找到了吧台，伊恩不耐烦地赶走一个打扮妖艳的娱乐型仿生人舞妓，点了两杯低度数的玉米酒。

音乐尽情地喧闹着。他拉着安妮在一个空位坐下：“这杯叫‘忘心酒’，喝了后，所有的愁啊、痛啊、悲啊，统统都他妈滚蛋！干杯！”

安妮可爱地眨了眨眼，舞了舞小手，语气轻快：“好哒。干杯。”

伊恩猛地喝了一大口，晕乎乎地站起来，酒泼到了后面的两个时髦女郎身上，让他被砸了一脸的蛋糕。但他毫不在意，兴奋地扔掉外套，继续跟着音乐的节奏跳着完全谈不上美感的舞步，接着又是一大口酒。在这漫长的瞬间，他看见一切渐渐变得光怪陆离，时空尽数破碎。一块土豆向他飞来，却只是穿过了他的胸部，没有任何的痛觉反馈。突然间，每一片世界纷纷碎裂成一块又一块的土豆，无数光影在其上交织闪烁。他再也站立不住，却发现自己倒在一片无边无际的绿野上，那是铺满了天地的土豆苗。

音乐的节拍越来越快，像是响彻天穹的雷声，又像是中世纪沙场上的战吼，还夹杂着数不清的脚步，各种各样的声音混合在一起，竟是意外地产生了一种源于生命的律动。伊恩颤抖着伸出双手，贪婪地抚摸着在阳光下尽情伸展腰肢的绿苗。两行湿润划过他的脸颊，他哭了。

“料太多了，小屁孩受不了。”

嘈杂再度降临，伊恩从地上爬起来。他看向安妮，安妮也在看着他。女孩的酒杯也空了一小半，漂亮的嘴角上还挂着几滴晶莹，闪烁着诱人的光泽。他咧开嘴，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冲着安妮大笑道：“你看到什么了！”

“海，鲜花之海。”安妮清澈的眸子里似在闪着无限的色彩，“在墙外，是一片宁静之土，那里很漂亮，天蓝，云白，水清，花香，还有彩色的蝴蝶。伊恩，酒里是加了料吗？”

“是的，不过只有一点点。”伊恩靠着安妮坐下，“我也喜欢花，但我觉得还是土豆更好。”

“好吧，那一半种花，一半种土豆，这样就好啦。”

伊恩正想说些什么，门外突然传出一声巨响，伴随着几声枪响，音乐声戛然而止。他急忙拉着安妮躲在桌下，小心翼翼地观察四周的动静。

雾气中，一个全副武装的卫戍军士兵踏出来，气势汹汹地踢倒了两张桌子，咆哮道：“都他妈滚出去，给你们四十八小时假日，是让你们来疯的吗？快滚！”

偌大的酒吧里落针可闻，如果不是地上到处都是洒落的酒水，伊恩甚至以为这是一座神圣的教堂。他举着双手，带着安妮慢慢地挪到墙边的队列中。所有人都低着头，生怕发出一点动静，就像是打了败仗后被宪兵队抓到的逃兵。

“闭嘴！”伊恩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突然爆发出一阵枪声。混乱中，他不知道有多少人被击中，倒下，只知道自己和安妮逃了出来，躲在一个没有灯光的角落里，大口喘着粗气。

安妮紧紧地缩在他的怀里，娇小的身体猛烈地颤抖着，就像是海啸中飘零的小木舟。伊恩拼命地安慰她，过了不知多久，那双本该明亮的眸子才勉强染上了神采。

“伊恩，他们……不讲道理吗？”安妮轻声啜泣道。

“呵。”伊恩冷笑一声，“他们确实讲道理，讲他们的道理。”

六

四十八小时假日结束了。伊恩望着空荡荡的小店，空荡荡的桌子，和空荡荡的大街。大雨就像时光中的湍流，将一切过往的痕迹冲刷成寂静的虚无。他在门外等了很久很久，但那个女孩始终没来，与他相伴的只有冷漠的冰雨。

雨幕中突然冲出来一个陌生的小孩，将一张纸条塞到他的手里，留下一句话就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雨中。“这是给你的，好像是叫安妮，挺怪的一个人，话都说不利索。”

伊恩急忙跑回屋里，一字一句地读着纸条：

“伊恩，我今天不能来了，你能来送送我吗。安妮。”纸条的后面是一行地址。

他匆匆披上雨衣，径直扑向了大雨。雨越下越大，将周围的一切分割成了模糊的碎片，就像是要将整片天地拖入黑暗的深渊。伊恩早已没了接到纸条时的欣喜，急切和焦躁充斥着他的每一个细胞，他像个疯子一样在街道上狂奔，即使膝盖磕出了血也顾不上处理。

安妮的画室并不远，在一个小巷的二楼。伊恩跌跌撞撞地冲到门前，门开着，一个高大的黑衣女人背对着他。里面的一幕几乎让他心跳骤停——女人的手上有一把刀，正横在安妮的脖颈上，而可怜的小女孩此时正跪在地上，披头散发，目光无神。

“安妮！”伊恩连忙扑向那个女人，两人双双摔在地上。电视机从头顶掉下来，伊恩眼疾手快，推着它砸过去，但一记重拳突然轰在他的腰际，剧痛逼得他猛吸一口冷气，电视机擦着女人的侧脸落下，只撞到了女人的右臂。

“好大的力气……仿生人。”伊恩艰难地爬起身，捂着侧腰，血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女人。他的对手看样子也不好受，右臂被划开了一大道口子，猩红的鲜血顺着滴在地上，刀不知道掉到了哪里。

可均势只是伊恩的幻想罢了。他只觉眼前一花，再睁开眼已躺在地上，世界在他的眼中逆时针旋转，一只染红的死神之手扼住了他的脖子。

“等等。”伊恩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

“等等？”女人脸庞精致，却带着恐怖的狞笑，“小老鼠，你想救她？一个残次品？不过只是我们通往彼岸的一个实验品罢了。说吧，你在等什么，等我改变主意吗？哦，我确实改变主意了，我不杀你，我会慢慢割掉你的手指头，再从指缝间切开你的手掌……”

女人的话戛然而止。一抹金色的刀尖穿入她的太阳穴，带出一股腥臭的黑烟。

“等她杀死你，蠢货。”伊恩踉跄着站起来，把颤抖的小女孩紧紧拥入怀里，“好样的，安妮！”

他温柔地注视着安妮的双眼：“我们走，我带你走，一切都会没事的。他们追不到我们的，我们可以逃出去，逃到一个卫戍军永远找不到的地方。相信我，隔离墙外就是花海，一半种满了鲜花，一半种满了土豆。”

安妮轻轻地摇了摇头：“伊恩，你真的不用……”

“我会带你走！”伊恩第一次加重了语气。没有语言可以形容他此时的焦急，在他的眼前，未来的种种可能性已昭然若揭。在原地，他看见了倒在冰冷枪口下的安妮；在前方，他看见了倒在冰冷酸雨中的安妮和自己。但，一个重复了不知多少次的梦境，此刻已深深刺入了伊恩的魂魄——在那如梦的现实中，他一次次地打开那块铁板，想象着自己的灵体飞过了那个阻隔了现实和梦境的斜坡。

冰雨落在他们的身后。非常巧合，当两人跑到那块隔离墙下时，那三个卫戍军正准备享受他们的“幻料”宴会。

那段路很短，却也很长。伊恩模拟了无数次的最短路线，计算了无数次的穿越时间，但最终都失去了意义——在他们刚爬到斜坡顶上的瞬间，枪声响起。

伊恩扑倒了安妮。一发子弹穿入他的左肩，撕裂了一整片的雨衣。冷冽的酸雨倾泻进伤口，他只能用撕心裂肺的哀嚎抗议。

“不……”伊恩抱着安妮滚下了斜坡。他绝望地看着女孩：“安妮，你拿着我的包，一定要活下去，求你了。”

“伊恩……”

“没用的。”伊恩无力地喃喃道，“我没有雨衣了，酸雨会杀死我，我躲不掉的。”

“伊恩，你看看天空。”

伊恩抬起了头。一条划破天穹的分界线静静地横在他们的头顶，皎洁的月光从远方洒下，染出淡淡的金色。他清晰地看见，雨幕被这条分界线切成泾渭分明的两半。他试探地摘下面罩，雨点轻轻洒在脸上，清清凉凉，哪里还有那种熟悉的刺痛和灼热。

天空中的城市虚影，在月光下却只有黯淡的黑色。

“我明白了。”伊恩呆呆地望着这一切，“早就没有酸雨了，这不过是上面的骗局，这都是他们创造的……隔离墙，就是个笼子。”

“伊恩，活下去。”安妮轻轻走过来：“对不起，我无法再陪着你了。感谢你这些天的陪伴，我真的很开心。但我做不到，我只能感受到痛苦。”

“为什么……”伊恩的话卡在了喉咙里。他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