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许桦16岁就嫁了人。
她没机会读书，小学五年级，因为弟弟要读书，她只得辍学在家帮父母干活。
那年月还不流行外出打工，农忙季节一过，大家都闲散下来，一些十七八岁的男孩子们，经过一个春种后，晒得黝黑，整日在村子里闲逛。
过了春天，许桦就16岁了，她和几个女孩子逢集就走山路去赶集，有时候会遇见村里的几个男孩子。
女孩子在一起会讨论男孩子，其中最出挑的是周建民，无论是长相还是家境，都是那些人里最好的。
周建民的父母，早年养过几年兔子，又逢兔价好，发过财，才18岁就有媒人上门说媒，后来兔子染了瘟疫全死了，他们的家底也去了大半，但仍旧比普通农民的日子好过多了。
许桦没想到周建民居然看上了她，还找了跟许桦平时走得近的女孩子来说，许桦头一次被表白，心慌得要命。
周建民约许桦去山里看杜鹃，她鼓起勇气就去了，两人在山脚下聊天，都害羞得不敢看对方。
从这以后，两人就好上了，是那个时期难得的自由恋爱。
到了秋收时节，许桦跟周建民谈恋爱的事，在村里传开了，男当婚女当嫁，双方父母挑了个日子见面，找了个媒人两头一走，就把这事定下来了。
那时候，很多人都嫌麻烦或者因为年纪不到，不去打结婚登记，只办了婚宴就算结婚了。所以年底，他俩也就这样结婚了。
那个年代，几乎没有人离婚，许桦没想到她会成为村里第一个离婚的人。
02
第二年春天，许桦怀孕了。
冬月十六，她生了个女儿，当地政策可以再生一胎，三年后她又生了个儿子。
周建民算是个有担当的男人，他觉得种地没出路，打算再去搞养殖，而他父母因为那场兔子瘟疫，从此落了心病，不敢再冒险搞养殖，只想守着手里的钱过日子。
但是，周建民有主见有想法也有胆识，他跟父母借了钱去半山腰盖了一间房子，不养兔子，养鸡。
因为要守着养鸡场，许桦跟婆婆关系不大好，最后干脆带着儿子和女儿，蚂蚁搬家似的，一点点搬到了养鸡场住。
没想到，周建民的养鸡场还真办起来了，头一年就赚了不少，许桦的父母高兴坏了，女婿发财，他们也跟着沾光。
许桦从完全不懂，一点点学习会计，把账目理得井井有条。
两个孩子要读书，公婆就主动把他们接回家住，周末再把他们送到养鸡场。
日子好过的时候，总是过得很快，一转眼，周建民的养鸡场就办了7年了，他们把房子推了重新盖了二层小楼，还在镇上买了房。
从第八年开始，养鸡场开始走下坡路，许桦劝他收手，他不肯，直到把手里所有的钱都砸了进去，也补不了窟窿的时候，周建民才后悔莫及。
养鸡场没了，镇上的房子也卖了，许桦一句也没说过他的不是，倒是他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了。许桦手里攒了点钱，也一点点拿出来用掉了。
养鸡场让周建民养成了当领导的习惯，无论是对许桦还是对孩子，说话都是指点江山的口吻，现在养鸡场没了，他这个毛病却留了下来。
这次失败，让周建民颓废了好几年，也没有东山再起的念头，甚至对家里所有家事都视而不见，孩子们见了他也害怕，只好躲着不面对他，饭桌上一句话也不敢说。
这几年里，许桦跟公婆去种地，早出晚归，最忙的时候，周建民什么也不管，他说，他这辈子没干过农活，以后也不会干。
许桦最初对周建民的爱和仰慕，渐渐的，仿佛只剩下妻子的责任。
03
许桦40岁那年，周建民跟一个小学同学联系上了，听说他在深圳赚得盆满钵满就动了心，死活也要去。
许桦从心里觉得不靠谱，不让他去，好言相劝没用，她只能威胁恐吓，说他要去就离婚。
周建民并没有被离婚吓到，或许是许桦这些年的付出，反而给了他底气，他知道她不可能不要这个家，不要他。
所以，他说，“离就离！”
正在炒菜的许桦，愣了半晌，直到锅里都糊了才反应过来。
周建民有点后悔了，但他向来爱面子，不肯收回这句话。许桦把锅铲一扔，默默地走到房间，狠狠捂着脸哭了一场后，换了一套衣服，拉着周建民就要去民政局。
公婆听见动静跑过来劝，又叫来了许桦的父母，周建民低着头不说话，但心想，这阵仗婚肯定是离不了的。
许桦看了一眼周建民，见他没有半点悔意的样子，下定了决心。
许桦拿了把菜刀出来，“谁再拦着我，就死给你们看。”
其实，她只是想让周建民说，只要他不去深圳就行，她就当闹了个笑话。
周建民也吓了一跳，他没想到，许桦想要跟他离婚的心这么坚定，他一时间也更生气了。
“走走走，离婚。”
当天下午，许桦跟周建民去了民政局，结果他俩没有结婚证，办不了离婚，要离婚得补结婚证。
周建民心里松了口气，他俩当年没领结婚证，后来很多人去补办结婚证，他俩也没去，这下正好，离不了婚了。
谁知许桦当场就要求领结婚证，他俩去附近的照相馆拍证件照，大红色的幕布，他俩穿着借来的白衬衣，对着镜头，任摄影师怎么说他俩都不笑。
许桦说，“我们是要去离婚的，笑什么笑。”
许桦说完这句话，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决了堤，没想到有一天，她跟周建民结婚是为了离婚。
当天，他俩就刚拿到手的结婚证变成了离婚证。
但是周建民仿佛没有被这离婚证吓到，许桦把他的东西全都收拾好放在了门口，坚决不肯让他进屋。
周建民气得要命，“离婚这也是我家啊。”
许桦说，“你爸妈说了，离婚这也是我家，再说了，你知道我爸妈跟我哥嫂住，你让我回去住哪儿？这房子也有我的份儿！”
周建民只好收拾了东西，在堂屋打了地铺，过了一段时间，周建民出发去了深圳，去了才发现小学同学那是传销，还好他发觉了，找了借口说回去拿行李跑了。
从前风光过，受人敬仰过的周建民，也不肯回家，因为没文化，只得在工地打工。
许桦没跟两个孩子说他们离婚的事，只说周建民去深圳了。
04
周建民只在深圳待了三个月，就跑了回来。
他挑了孩子们都在家的时候回来，许桦没理由赶他走，但也没让他进屋，孩子们住楼上也不知道。
等女儿出去上班，儿子去县城读书后，许桦就让周建民住儿子的房间。
周建民趾高气昂地认了错，许桦不买账，周建民喝了酒，想借着酒劲儿去找许桦，结果门快敲烂了，许桦也没开门。
她说，“我们离婚了，你知道吧？丢不丢人啊！”
许桦逼着周建民下地干活，家里不养吃闲饭的。
周建民这辈子是真的没干过活，小时候父母条件好，他只管玩，后来父母养殖场倒闭，也还有点闲钱，他也没干过活，跟许桦结婚后，他也没过过苦日子，养殖场倒闭后，他仍在自己过去的风光里不肯出来。
但看着许桦坚毅的目光，他只好下地干活，春种时节，许桦挥汗如雨，周建民也不好意思放下锄头。
他忽然想起了16岁的许桦，她穿着花衬衣，扎着两条麻花辫，每次干活都从他家门口路过，他看了几回，没来由地动了心。
起初，父母是反对的，说许桦家境不好，但他坚持要娶许桦，从没下过地的他，还跑去许桦家里帮她干活儿，累到满头大汗，晚上许桦在小河边，帮他按腿，他趁着夜色，亲了一下许桦，许桦低着头笑，那样子现在他还记得。
他问许桦，“从前，这里有一片松树林，什么时候没的？”
许桦头也没抬，“你养鸡的第二年。”
周建民哦了一声，看着许桦，他第一次发现她老了一些，但还是他记忆里16岁的样子。
周建民去阴凉处喝水，旁边的田埂上盛开的野花，他掐了一大把，用草帽装了满满一帽兜，走到许桦面前。
许桦刚要骂，看见帽兜里的花，嘟囔了一句，“不干活，搞这些干吗？”
周建民笑了，笑得脸黑红，“以前，你不是喜欢花吗？”
许桦低头干活，没说话，周建民以为她不喜欢，叹了口气，继续去干活，许桦看了一眼旁边一帽子的花，忽然掉了眼泪。
农村谈恋爱没什么可去的地方，又要背着人，他们经常要走到山里去，才敢手牵手，她说一句野桃花漂亮，他就跑去给她折了一怀抱的花，她喜欢吃野樱桃，他赶早进山去摘，用面盆装了满满一盆，她喜欢吃莲蓬，他去池塘摘，结果陷进淤泥里，她吓哭了跑回村里求救，也就是这次，他们谈恋爱的事才被村里人发现。
结婚后，一切都变了，许桦看了一眼周建民，他愁眉苦脸地干活，倒也没停下来，又叹了口气。
至少，至少他记得以前他们也美好过。
05
不知道是周建民认命了，还是他忽然记起了许桦的好，他没再说要创业，也没再说要去深圳的话，留在了家里。
他的目的，是想跟许桦复婚。
只是，许桦仍旧不让他进门，她说，“别忘了我们离婚了。”
村里也有人知道他们离婚了，还有人问周建民要不要给他介绍对象，周建民当场拒绝了，但回家假装跟许桦提起，想看许桦的反应。
许桦淡淡地说，“你想娶谁就娶谁，到时候我给你腾地方，不过你得给我补钱，房子有我一份儿。”
周建民气得脸色铁青不说话。
许桦假装不经意地把这件事告诉了婆婆，婆婆跑去把那个多事的人臭骂了一顿。
四月，樱桃熟了，周建民一早进山去摘樱桃，被蜜蜂蜇肿了眼睛。
回去的路上，村里人见了说，“现在谁还吃这野樱桃，酸死了，都吃车厘子知道吧？”
周建民说，“我们许桦就爱吃。”
这一点，周建民是不曾忘记过的，即使搞养鸡场那几年，一到春天，他就去摘野樱桃，孩子们都嫌酸，只有许桦一颗不剩地吃完。
许桦看着周建民摘回来的樱桃，再看他肿的眼睛，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周建民还以为自己有戏了，结果那晚，许桦仍没让周建民进屋。
不久后，周建民的妈妈病了，周建民不方便，许桦忙前忙后，在医院陪护了一个多月，出院时，婆婆问许桦原不原谅周建民。
许桦不说话。
其实也谈不上原不原谅，她不恨周建民，她甚至清楚地知道，她心里还有周建民。
她不好意思说，她觉得现在这样跟周建民相处，比离婚前还好，她怕一再婚，他又恢复原样，理所当然地享受她的好，自己却不付出。
从前耀武扬威的周建民，现在怕许桦，怕被她骂，怕她不肯复婚。
许桦觉得就这样下去，也挺好。
06
一眨眼，许桦跟周建民离婚5年了。
人人都以为他俩复婚了，只有他们知道，许桦压根没让他进过屋。这一年，女儿结婚生子，他们当上了外公外婆。
女儿也早知道他们离婚的事了，问她到底怎么想。
许桦只有一句话，不想复婚。
“您不怕我爸真找别人了。”
许桦说，“真这样，更没复婚的必要。”
尽管如此，村里人都知道他俩虽然没复婚，但也不算离婚，再没人多事要给他们介绍对象了。
女儿因为照顾孩子辞了职，隔三差五回家小住，其实只是想让他俩复婚。
又过了一年，村里决定一起办个养鸡场，专门供给县城的超市，打算租用周建民以前的养鸡场，他有经验，大家一致决定请他当厂长，这一次周建民像是终于逮到一个东山再起的机会，吃住都在养鸡场，他的用心大家都看得见。
许桦见他几天没回来，特地去给他送换洗衣服，看周建民认认真真工作的样子，像极了当年意气风发的周建民。
许桦一时间有些恍惚。
周建民没想到许桦会来，笑得一脸谄媚，许桦把衣服给他，转身就走了。
养鸡场刚开始，周建民不想花太多钱去请财务，就提出让许桦去做账，许桦说不能去，他俩这关系，万一养鸡场出点事，会往他俩身上栽。
周建民醍醐灌顶一般，“你说得对。你咋这么聪明。”
许桦心里一颤，像春风吹过冬天的积雪，有什么东西在心里融化了。
周建民呆呆地看着许桦，她比之前又老了一些，胖了一些，但还是记忆里的样子。
有一天，他在网上刷视频，看到一句话：只要有爱，人是不会注意到爱人老去的，爱人永远都是记忆里的样子。
他还爱许桦，但已经很多年不曾说过爱这个字了。
养鸡场第一批鸡出栏的那天晚上，他给许桦发了一句，我爱你。
许桦看着这个三个字，愣了半晌，才潸然泪下。
07
养鸡场开起来的第二年，周建民跟许桦复婚了。
他们16岁结婚，40岁离婚，46岁复婚，人生已经过去了大半辈子。
在别人眼里，他们一直没有真正离过婚，但只有他们知道，他们之间有6年的缺失。复婚这件事，周建民也是努力了的。
那是2016年，周建民无意中听儿子说是什么情人节，他们在农村，他一辈子没给许桦买过花，他也不好意思买花，去养鸡场附近采了一把盛开的野杜鹃，用绳子扎成了一束，用包装鸡蛋的彩纸包了一束花。
白天怕被人笑话，只能等到晚上，悄悄回家去找许桦，其实许桦看他在养鸡场认真负责的样子，心里的隔阂早就消散了，只不过她也找不到理由叫他回家住，复婚的话也说不出口，眼下，正是一个就坡下驴的好机会。
许桦看着周建民的花，笑着笑着就湿了眼眶。
眼前48岁的周建民，看起来像18岁那年，约她去山里一样满脸的羞赧期待，许桦颤颤地接下了花，低头进了屋，周建民赶紧跟了进去。
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去复婚了，这一次，他俩拍结婚照，对着镜头笑，笑得含羞又甜蜜。
到如今，人生已过去大半，他们经历结婚，离婚，复婚，从夫妻变成了老伴。
唯一不变的是，他们还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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