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贤深思熟虑过的语文教育观念、方法具高智慧含量,其精粹业经沉淀,效能已被证实。其人本位立言明志价值观,读悟经典的文化认同观等,或许就是语文教育科学化的内涵体现。

语文课改唯有赓续母语教育道统,才能从中华文化经典中汲取养分,不失根、失语、失魂,在当代语境下,承前启后,兼容并蓄,返璞归真,构建符合中国语文教育特点的话语体系。

培育立言者

培育立言者还是语用者,攸关价值取向。儒家主流教育观是成就立言者,此立言观源远流长,孔子、孟子、荀子、司马迁、韩愈、朱熹等一脉相承。

立言观的确立,是基于对“人何以为人”的叩问。《春秋谷梁传注疏》有言:“人之所以为人者,言也。人而不能言,何以为人?言之所以为言者,信也。言而不信,何以为言?信之所以为信者,道也。信而不道,何以为道?道之贵者时,其行势也。”此阐明“言”是人的类特性及其信、道、时、势属性,认知深刻至极,叹为观止。

“‘立言’不朽”说,则在价值观上揭示生命意义。《左传》曰:“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三不朽”说,深植于中华民族文化基因,历代呼应者不绝。立言是圣贤著书立说的强大动力源泉。如西汉史学家司马迁曰,“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仆诚以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为立言可万死不辞,此即理想、信念的力量。唐代文学家韩愈曰,“用则施诸人,舍则传诸其徒,垂诸文,而为后世法”。可以证明立言传道的重要性、永恒性。“立言”境界多数人高不可攀,却是众所仰望的“诗与远方”。

培育立言者(涵盖语用者)给语文教育立纲,立言先立人,立人先立德,则给语文教育立本。中国古代教育家孔子有言,“有德者必有言”,南宋理学家朱熹注释说:“有德者,和顺积中,英华发外。”即修身进德,内心充盈,自会外化为美好言论。此开人本论语文学“文如其人”说先河,影响深远。

文本于道

虽前贤“道、文”观有诸多分歧,但重悟道穷理是共识。道,予立言以神圣感、厚重感。

我国写作学经典《文心雕龙》首篇《原道》有言,“故知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旁通而无滞,日用而不匮。《易》曰:‘鼓天下之动者存乎辞。’辞之所以能鼓天下者,乃道之文也”。南朝文学理论家刘勰称圣人为文的目的是明道,将探求真理、揭示事物普遍规律、推动社会进步的话语称为“道之文”。

道、文关系观是语文学核心命题。儒家主流观念是文本于道、道体文用、道本文末。朱熹强调道文一体、道外无物、道自生文,“道者,文之根本;文者,道之枝叶。惟其根本乎道,所以发之于文,皆道也。三代圣贤文章,皆从此心写出,文便是道”,“这文皆是从道中流出”。他主张道、文一元论,胸中有道,自可发用为文。重“道”,是读、写活动之本。

体道、悟道、明道是关键,因而不必汲汲于文辞。明末清初思想家黄宗羲称,“大凡古文传世,主于载道,而不在区区之工拙”。清代史学家章学诚将道、文孰为轻重说得更透彻,“文可以明道,亦可以叛道,非关文之工与不工也”。古人将文章分为道之文、学问之文、辞章之文。以道之文为上品、学问之文次之、辞章之文为末流,这对语文教育摆正道、文关系,明了教学目标、内容、方法,具振聋发聩之效。

道之文、道一元论、道体文用观等,与“有德者必有言”的“文如其人”说一脉相承,进一步夯实立足于“立人”的人本论语文学基础。

教育要义

立言者修身进德、悟道穷理,写道之文、学问之文,均由“学”达成。立言者实即“好学者”。如《礼记·学记》曰,“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论语·卫灵公》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荀子·劝学》曰,“吾尝终日而思矣,不如须臾之所学也;吾尝跂而望矣,不如登高之博见也”。通过“学”经典,方可了悟德、道、理。“学”为“立言者”培元固本。韩愈曰:“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则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朱熹曰:“大意主乎学问以明理,则自然发为好文章。诗亦然。”目标高远,德行高尚,学养丰沛,情思充盈,必有良言佳作。其要义如下:

居敬持志。元代程端礼《程氏家塾读书分年日程》引“朱子读书法”,“居敬持志,循序渐进,熟读精思,虚心涵泳、切己体察,著紧用力”,此集读书法之大成,虚实相须,备受推崇。敬,悟道须诚敬、专注;“志”,以学为圣贤为志向、目标。三国时期蜀汉丞相诸葛亮曰:“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从经典领悟圣贤之道是求知首务。

熟读精思。居敬持志才能循序渐进,熟读精思,以修身悟道穷理。循序渐进讲究从易到难,先其易者,阙其难者,将来难者亦自可理会。如读《四书》,朱熹主张,先读《大学》以定其规模,次读《论语》以立其根本,次读《孟子》以观其发越,次读《中庸》以求古人之微妙处。步骤严谨,方称高效,可谓科学性探索。循序求学才可谈熟读精思。古人说,“书读百遍,其义自见”,朱熹则加码为“千遍”,并要求熟读成诵且要遍数多。精思,即如《礼记·中庸》所言:“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博约结合,知行递进,势必对经典领悟更深。

讲学论辩。精思须讲论,虚心涵泳,切己体察,以讲学(讲书)、论辩(质疑)抒发、切磋心得,相互质疑问难,深化理解。孔子曰,“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将讲学与修德相提并论,可见其重要。朱熹对讲论的重视甚至超过写作,其著述皆为与他人讲论“苦争”之收获。《朱子语类》就是朱熹与学生讲论的实录。师生间讲书、驳难,对心性修养、能力修炼极为重要。师生互讲、互驳,抽丝剥茧、层层深入,才能领会精髓,修己悟道。

札录为文。将熟读精思、讲学论辩收获记录下来,是记、写的语词化,也是再思考。如韩愈曰,“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记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贪多务得,细大不捐。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章学诚认为,“劄录之功,必不可少”,“学问之事,则由功力以至于道之梯航也”。以读书心得的札录,丰实德性、学养,提升见识、眼界,道之文、学问之文水到渠成。

学为圣贤,志在立言,记诵经典,讲学辩驳,熏陶洗礼,提要钩玄,领悟练识,是“立人以立言”必由之途。功到自然成。

启迪课改

传统语文教育以培育立言者为纲,从对经典的“虚心涵泳,切己体察”中修德、悟道、穷理,以讲论、札录融贯听、说、读、写,以写道之文、学问之文总其成,予当下课改颇多启示。

立人先立志。为圣贤,成君子,立言传世是历代学人的语文梦,立言不朽论是母语教育之魂。以立言明志、立志,所涉学之为己与为人,为现世与为万世,辩证思之,价值观存焉。立言与语用价值观并行不悖。以立言明志,知所敬畏,势必动力满满,学而不厌。经努力未能立言,于语用则绰绰有余。立言、语用皆为标的,或不失折中之论。

立言必重道。立言者是有德者、思想者,惟修身悟道明理,才能宣德载道、言之成理。历来重“文”的阅读该着眼在文字的形式方面、写作技能等工具性认知,我们今日须反思、整合。

立言观实即表现(存在)本位观。今所谓听、说、读、写并重,实为阅读本位观;说、写是附庸,且可有可无。教语文即教文选,为读而读,故耗时低效。立言观表明,阅读是手段,表现是目的,立言是成志。由阅读本位向表现本位转向意义重大。朱子读书法可谓表现论阅读法。后世之所以对此津津乐道,因其为从读到写搭建桥梁。六条浃洽互渗,居敬持志,才能专心、有恒;循序渐进,熟读精思,虚心涵泳,才有所发现;切己体察,著紧用力,修养、学问积累充沛,自会发为道之文、学问之文。人工智能时代,此集传统之大成的读书法当深刻领悟、充分体现。人机耦合的言语创造,尤须倡导人的主体性、存在性。立言观实操以讲论、札录为主。讲学论辩、提要钩玄,可涵纳修身、进德、明道、穷理,使学、感、思、悟、练,听、说、读、记、写等,几乎所有语文教学内容统整化、一体化。较之层出不穷、眼花缭乱的“新”概念、理念、教法,为应试急功近利练技、刷题等,也许讲论、札录才是返璞归真之至简大道。

先贤深思熟虑过的语文教育观念、方法具高智慧含量,其精粹业经沉淀,效能已被证实。其人本位立言明志价值观,读悟经典的文化认同观等,或许就是语文教育科学化的内涵体现。

(李耀平单位系福建教育学院、潘新和单位系福建师范大学,本文系福建省委教育工委“中国共产党百年来立德树人的重大经验及其启示研究”子课题“新时代把落实立德树人根本任务向纵深推进研究”[JAZD202206]成果)

《中国教育报》2024年05月30日第7版

作者:李耀平 潘新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