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我因急于寻那闫可望,错过了这件宝贝。这次,可不能再失了它了。”
晏娘敛起嘴角的笑意,健步如飞的朝宋宫的方向跑去。
金黄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像是密密匝匝的鳞片。
琉璃瓦的正中心,嵌着一个纯青色的球状体。
没有琉璃闪亮,却像一颗眼珠子,注视着宫门外来来往往的众生,机警灵敏且充满了戒备。
晏娘看着那颗纯青色的珠子,唇边哼了一声。
“迦楼罗,每天要吃一条巨龙及五百条毒蛇。等到临终时,无法进食,上下翻飞七次后,飞往金刚轮山,自爆而亡,只剩一个纯青色的眼珠子。
他把迦楼罗的眼睛放在此处,用意再明显不过了。”
她说着,将那块绣着“卍”字的手帕掏出来。
趁无人注意,将它搭在一个石墩上,又看了那青色的珠子一眼。
身子混进来往的人流中,自行远去了。
夜色渐浓,街上的行人也愈来愈稀少。
一个面容清丽的女子在宫门前走了几圈,趁守卫的士兵不备,身子忽然化成缎面一般薄薄的一片,顺着门缝溜了进去。
到了宫墙里面,她浑身抖了几下,又恢复成原来的模样,低头敛手,顺着御道朝前走去。
何胥还站在那株槐树下面,遥望着翠微殿。
那大殿中已经黑了几日,自他那天离去后,烛光便未再亮起。
他吐了口唾沫,两掌在胸前摩擦了几下,脚步坚定的朝着石山上走过去。
可是在殿门上拍了良久,里面却依然没人回应。
何胥知道花蕊夫人就在里面,因为他已经隐隐听到殿中轻微的脚步声和女子衣玦摆动的声音。
他看着那扇紧闭的殿门,心里思忖着:她为何不来开门?
那日,她从自己身边仓皇逃走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疑虑越堆越多,他索性绕着翠微殿转了几圈。
可是这里高墙林立,他一个禁军首领,又不好在夜里爬上后宫的围墙。
所以,何胥便爬到了不远处的亭子里,这里地势比翠微殿要高一些。
从此处朝下看,可以将翠微殿的全景尽收在眼中。
何胥站在云归亭的栏杆上,脚尖微微点起,想将翠微殿里的情况看得更清楚一些。
可是,那殿中一片漆黑,花蕊夫人应该回到了寝宫,不在院中。
他兀自看了半晌,脚都酸了,却仍没瞧出个分明来。
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的看到一团白影从山脚下飘上来,来到翠微殿门前,竟然一跃上了高墙,落进院内。
在院子中晃了几下,倏地冲进了花蕊夫人的寝宫里。
何胥只觉心口砰砰作响,忙抓紧了佩剑,就要朝翠微殿赶过去。
就在这时,背后一凉,一个轻飘飘的声音随之传来。
“你若这般莽撞的闯进去,只能血溅殿中,性命不保。”
何胥猛地回过头,转身之时,剑已出鞘,逼在身后那人的脖颈上。
“你是何人,看装束,并非宫内之人。”
那女子轻轻一笑,“我若视你为敌,刚才乘你不备之时,已然能要了你的性命,又何必多此一举。
当然,你若不信我,完全可以自己进去,不过到时被那妖妇所杀,可不要后悔没听了我的规劝。”
何胥眉目间笼上一层寒霜,“妖妇?姑娘知道翠微殿里躲着的是谁?”
“她就是那剥了无数美人皮的凶犯,水粉婆。”
翠微殿内,水粉婆匍匐在地。
“夫人,老身的行踪已经败露,还请夫人将卷梳还给我。我想暂时离开汴梁,到别处避避风头。”
“既是暂时离开,为何要拿走卷梳?”
沉默了良久,水粉婆又将身子压了一压。
“夫人,不若,你同老身一起离开吧。你纵是待在这深宫里面,也不会得到皇上的宠幸。”
“你的意思是你要走,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声音轻颤了几下,花蕊夫人被这句话惊到了。
“老身不是这个意思,即便没有东窗事发,即便我能源源不断的为夫人找来美人的人皮,夫人还是不会得到陛下的垂怜。
这么多年都过去了,这翠微殿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荒凉着,纵使你自容不变,貌可倾国。可是,他可曾踏足过此地?
夫人,您不要再执迷不悔,倒不如同我一起逃出这冷寂的宫闱,云游四方,。天下之大,何处不为家。”
花蕊夫人俯下身子,抓住她的衣领,眼中冷光四溢。
“皇上过几日就要回来了。届时,他会在大庆殿召所有妃嫔觐见,只要我的模样还和初见他时一样,他就会回心转意,重新回到我的身边。”
力道越来越紧,她的声音也变得嘶哑低沉。
“倒是你,不管用什么法子,快去把人皮给我找回来。有了它,便万事无忧了。”
水粉婆盯着她已经癫狂的脸孔,一字一句道:“汴梁城现在守卫森严,且他们已经看到了我的模样。若想找到一张令夫人满意的人皮,怕是不能了。”
“什么不能?”
花蕊夫人站起身,恶狠狠的冲她大吼。
“若是明天,不,若是你今晚不能把人皮找回来,我就……我就……”
说着,她“咚咚咚”的走到一张矮脚木柜旁,一把拉开里面的暗屉,掏出了一根锡杖。
“我就用此杖将你打成肉泥。”
水粉婆缓缓起身。
“这么多年了,夫人还以为我没有察觉到你把这锡杖放在何处吗?
只是我不动它,一来是为着夫人当年救我的情分;二来,却是因为你我皆是这红尘中的可怜人,惺惺相惜之情,让我愿意为夫人效力,不离不弃。
可是,经历了这么多年岁后,我突然有些想明白了。原来一直以来,拘着困着我们的,不是别人,而是我们自己。
就如童倌临死前所说,这些年,倒是夫人自己一直在为难着自己。
夫人,您醒悟吧。现在还不晚,老身愿意陪着您,离了这深宫,卸去身上的枷锁,到民间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
花蕊夫人“嗤嗤”的笑,笑的锡杖都落到地上,笑的眼泪模糊,胸口剧烈起伏,重重的咳嗽起来。
她边笑边指着匍匐在地上的水粉婆。
“我能去哪里?我哪里也去不了了,历经三界帝王。我这个人,早已不属于我自己了。”
门外飘来一阵“咯咯”的笑声,随即,门开了。
从外面闪进来一道人影,她将地上的锡杖拾起来。
“原来,这么多年,它竟是被你藏起来了。”
话音刚落,水粉婆已经踏地而起,两掌伸开,如鹰钩利爪,朝那女子扑去。
宽大的白袍在身后“哗啦啦”直响,如一面迎风而立的旗。
可还未接近那女子的身边,她突然从半空猛地坠下,“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
身子颤了几颤,努力的朝上抬了几下,终是没能再爬起来。
殿内传来“咚咚”的响声,如宏亮佛钟,威震八方,整座殿宇似是都跟着轻轻的颤动了起来。
原来那女子紧紧攥住锡杖,一下一下的在地板上砸动着,铁镮在半空中飞扬,发出清脆的“桄榔桄榔”声。
金光四溢,从五轮塔中散射出来,汇聚成一道胳膊那么粗的光束,罩在水粉婆的头顶。
“奝然和尚当日为了追踪你而来到皇宫。我想,他定是中了你俩的计谋,惨死于这深宫之中,连锡杖都被你们两人得了去。”
水粉婆狠狠昂起头,皱纹纵横的脸从灰白的发丝中倔强的探出来。
“那老秃驴,为了要我性命,不惜从日本赶来这里。他又怎会想到,这大宋皇宫,竟成了他自己的墓冢。多管闲事,他活该落得这么个下场。”
女子柳眉微蹙,“可是单凭你们两人,又怎会是奝然和尚的对手?”
正想着,却发现刚才还站在前面的花蕊夫人不见了。
心里道了声不好,她将锡杖立在地上,赶紧朝内室跑去。
一直站在门口的何胥看到这般情景,也忙从外面跑进来。
可是刚走进屋子,鼻间就传来一阵奇特的香气。
他心里一惊,忙扯下袖子缠住口鼻,可是这香味还是被吸进去了一些。
他只觉得头顶一阵眩晕,赶紧用手扶住门框,才将将站稳。
眼前一片昏花,他在这片模糊不清中,看到那女子从室内拎出了一个女人来。
手腕一挑,将她扔在他面前的地上。
何胥眯着眼睛朝前看,他虽然仍意识不清,但是还能勉力分辨出趴在前面的那个女人是个年过五十的老妇。
可是他搞不明白,这翠微殿里,从来都只有花蕊夫人一人,怎么又凭白多出个妇人出来。
见何胥盯着自己,那老妇连忙用手捂住脸,嘶哑的声线中透着绝望。
“不要看,你不要看。快回过头,我命令你回过头去。”
这把声音何胥认得,可是,在猜出了她的真实身份后,他却更加讶异了。
怎么会?她怎么会在几日间苍老了这么多?
那个艳绝后宫,侍奉了三朝帝王的女子,那个蜀地第一美人,如清晨的花蕊般娇嫩的女子,怎会变成这这般模样?
转念一想,他突然又彻底的悟了:
花无百日艳,她纵使芳华绝代,也不可能抗衡的过时间的摧残。
所以要想永葆青春,就只能靠着那一张张鲜嫩无比的人皮来维持。
原来那水粉婆之所以行凶无数,就是为了成全这位夫人的野心。
正在心里叹息,又听那年轻女子冷笑一声。
“檀香油。花蕊夫人,原来当年,你就是用这个香料迷晕了奝然和尚,然后将他诛杀于此。”
她眼珠子一转,重新盯在水粉婆身上。
“你帮这妖妇除掉了奝然和尚,她就帮你四处寻那美人皮,来掩饰你垂垂老矣的姿容。
可是,你们做可这么多恶事,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花蕊夫人,你心里未尝没有察觉,那皇帝老儿根本不在意你是年轻还是苍老。
他当年费尽心力得到你,不过是为了证明先帝能做到的,他也一样能做到,包括他的女人。”
花蕊夫人的双手慢慢的从脸蛋上滑下去,她杏眼圆睁,吐字铿锵有力。
“她也这样说,你也这样说,你们一个两个的,不过是嫉妒我的美貌罢了。这些鬼话,我是半点也不会信的,半点也不会信的。”
见她这般执迷不悟,那年轻女子陡然色变。
“我管你信不信,不过从今以后,你休想再用别人的东西为自己做嫁衣裳。”
话落,她疾步走到还立在地上的锡杖旁边,一把将它拿起,使劲浑身力气朝跪在殿中的水粉婆砸去。
何胥只感到一阵“呼呼”的风声从脸前划过,紧接着,他听到了花蕊夫人的尖叫声。
她朝倒在地上的水粉婆跑过去,刚倚到她身旁,又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起身飞奔到内室的柜子旁边,从里面拿出了一柄卷梳。
“给你。”
她把卷梳塞到水粉婆已经失了力气的手心里,握住她的手指,帮她将那柄卷梳攥紧。
“这是你夫君给你的信物,我……我还给你了。”
见到自己苦苦寻了多年的凶犯伏法,何胥本应欣喜万分的。
可是,看到花蕊夫人悲痛欲绝的样子,不知为何,他心里却泛起了一股酸楚。
他记得前几日皇上出宫之前,自己偶从文德殿前巡视经过。
听到有大臣在请示皇上的意思,说花蕊夫人久居深宫,却没有封号,又因为侍奉过蜀后主和先帝,所以名份上也不清不楚的,难免会引起大臣和子民的闲言碎语。
而皇上当时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她是活的久了些,但我也不能下令将她处死。
以后,让内务府不要再往翠微殿里添置东西,让她速速耗死在里面也就罢了。
“也就罢了。”
这四个字多么的稀松平常,可是何胥听在心里却觉得五味杂陈。
她于皇上而言到底是什么?
她企盼的,恰恰是他厌弃的,她以为自己会重得宠幸,而他却想要她的命。
“何大人,还发什么愣呢?证据确凿,你现在可以将人带到大理寺复命了。”
年轻女子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缓缓传进何胥的耳中。
他被这声音惊得回过神,脚步沉重的朝花蕊夫人走过去。
手刚要触上她的臂膀,她却猛地回头,目光如镜,直直的看向身后那名年轻女子。
“我认得你,你进来时,我便猜出你是谁了?”
那女子脸色淡然如常,“那又怎样?难道现在你还想我念旧情不成?”
花蕊夫人笑了,声音里满是千帆历尽后的沧桑。
“你不想知道先帝是怎么死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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