梭罗在《瓦尔登湖》里有一句名言:“时间无非是供我垂钓的河流。”

2015年,我在武汉参加一个古村落调研活动。古村落隐于深山,基本由石头砌成,很多都是清代建筑。村里的年轻人大多进城了,只留下老人安然生活其中。

有一天调研结束得早,我闲来无事,绕过村后山头,进到一片密林里。空山无人,偶有几声鸟鸣。我一通翻山越岭,不觉间走入了密林深处,心里开始担忧会不会遭遇野猪,突然眼前豁然开朗,林中出现一块空地,远处有一片小池塘,塘边有一块巨石,一个人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端坐在石头上一动不动,一根鱼竿从他腿前伸出,在空中弯曲成优美的线条。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场景震撼,不敢发出一点声响,怕打破那份静谧,只站在远处观望,满心虔诚与敬畏。那人一动不动,老僧入定般在水前垂钓。无奈日色暗淡,已近黄昏,我只能悻悻而返。

第二天在武汉短暂停留,我走在光谷商业街的闹市里,像丢了魂似的,那个钓鱼的场景恍如隔世,跟我现在身处的完全是两个世界——它超脱在一切喧哗与躁动之外。

多年后的一个午夜,我独自走在黄山的一个湖边,又看到了几个钓鱼人。那里是一个赛艇训练基地,四周高山把夜色笼成一块琥珀,浓稠无比,漫天繁星清晰可见。一处码头上,几个中年男人坐着马扎,身边各放一个大竹篓。这种夜钓场景,我还是头一次见,于是好奇地站在他们身后,想看看究竟能钓上来些什么。

站了一会,就有鱼上钩了。鱼竿收紧的瞬间,那大叔迅速起身,用尽全力揪住鱼线不断拉扯,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直到一条大鱼突然被甩在码头木板上,剧烈地扭曲翻滚。明明鱼鳞寒光闪闪,却热辣滚烫。

这条滑板大的鱼,就像是从幽暗深处喷射出来的一股能量。它被从一片混沌的夜色中抽离出来,出水的瞬间,大量多巴胺泄漏挥发进空气里。我感觉自己激情四溢。

后来我在阿斯塔菲耶夫的《鱼王》里,也读到过类似场景,“鱼往急流里挣扎,竭力向河中央游去,把鱼竿也带了过去,于是我顺手把它往前一送,借势把它拉上石滩。石滩上有一个弯成弧形的东西耀眼而火辣辣地闪了一闪,就滚动起来,于是我这个自以为是有经验的、似乎颇有见识的渔人,啊的一声,扑倒在大鱼上,把它压在自己身体下边,想伸手抱住它,但是抱不住。最后我好不容易地把一条活蹦鲜跳、拼命挣扎的大鱼扔离河边,按在地上。”

经历以上两件事后,我对钓鱼有了浓厚的兴趣。最近跟一个朋友聊天,意外发现他也喜欢钓鱼。之前我们总在一起分享跑步感悟,误以为他只是个热情专注的跑者。这位朋友生活在北京,日常工作繁忙,生活压力也大,但周末只要有时间,他首选就是去钓鱼,不拘在什么地方,一钓就是一整天。我问他钓鱼最打动人心的地方在哪,他给我描述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画面。

那是一个好不容易从繁杂事务里抽身出来的现代人,疲惫地坐在水边,静静看着水面走神发呆,无所谓时间的流逝,可能过了很久很久,突然鱼竿一紧,他整个人像触电一样,从空白已久的思绪里被惊醒,不由自主地喊出一声“哎呦!”

这声“哎呦”里有一股寸劲儿,像一个寸拳打通了全身经络。可能他自己都不知道,从心理学上讲,这是在进行一种疗愈。对着水面发呆,类似庄子说的“坐忘”,那是一种心灵大扫除,接近于冥想。

水面之下的未知世界,像人的潜意识。它在视野与意识之外,波光粼粼,神秘莫测,滚滚流逝。从这样的未知世界里突然钓起一条鱼,就是水面之下的鱼和水面之上的人产生关联的瞬间。这个瞬间,人会在心中激起不小的振幅,于是只有梦里才能被触及的潜意识世界,也微微生起了一阵波澜,虽然很短暂。

瑞士心理学家荣格写过一本书叫做《寻找灵魂的现代人》。按照他的意思,当意识与潜意识在一瞬间产生某种共振,大概就是“灵魂”被找到的感觉。钓鱼,就是寻找自己“灵魂”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