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大概是上午的时候。五月天，阳光正好，上海的春末，最是宜人。一只脏乎乎的小猫，在我们住着的一楼，沿着窗子防盗网的铁栏杆走向我们。
小狗刚刚一岁，正是闹腾的时候，我们焦头烂额。对于动物，我们几乎还一无所知。但是唐跳跳还是把窗子打开了。看得出来，他很饿。
她于是拿出一颗狗粮。这个脏乎乎的小猫一口咬了上来。血马上从她的手指上渗了出来。我们只能紧急去打疫苗。
这显然是一只野猫，并且恐怕生性凶残。我讨厌这只猫。
所以我决定把窗子关上。但是他依旧每天都来，在我们的窗口。我们家里没有猫，于是拿了一个塑料盒子，装些狗粮，放在窗台上。
他每天吃了狗粮，就睡在窗子上的空调机上。每天，唐跳跳出门上班的时候，他跳下来，把她送到小区门口，然后折返回来，继续在空调机上睡着。
这样过了一个月。
有天早上我们听见窗台上的铁栏杆铛铛作响，赶紧跑出去。他张皇地四处躲藏，却始终没有离开那台高耸的空调机。是一个肥胖的小男孩，拿着石头在砸他。我赶忙冲上去制止他，叫道：为什么要打小猫。
一个同样肥胖的中年男人冲出来，冲我叫：关你屁事。
我们于是知道，他无法继续生存在那台空调机上了。这个世界这么险恶，连一只肮脏的流浪小猫，都无法卑微地活着。
我们于是打开窗，他试探着走了进来。几天之后，我们把窗子关上，他成了我们家的第一只小猫。
我们给他取了一个名字，叫大乔，尽管是只公猫。因为我们很快就迎来了朋友送给我们的另外一只小母猫，名叫小乔。
那是2012年的5月15日，大乔已经到我们家12年了。
说真的，大乔的细节太多，以至于我已经几乎记不得关于他的细节。他就像长在我们身上一样，在漫长的12年时间里，几乎不曾须臾离开过我们。谁会记得关于自己的细节呢？
他是一只有应激反应的小猫。大概那不过短短几个月时间的流浪生涯，就足以让他对外面的世界产生无穷的恐惧。任何的风吹草动，都能够让他神经紧张。因此他从不愿意出门，即便大门洞开，他也不过出去彷徨三两分钟，一点声响，就足够让他飞也似地窜回家里。
每次家中来人，他总是隐藏最深的那个小猫，不像老黄，是个社牛，总是负责迎来送往。大乔总会用相当长的时间来确认来人是否对他具有威胁，往往客人几个小时告别的时候，他还依旧不见踪影。
但是大乔却是一个最具讨好型猫格的小猫。一旦当他确认来人安全之后，他会极尽谄媚之能事，躺在、窝在、逡巡在客人的身前，身边，身上，挥之不去。
几乎所有到过我家的人，都曾被他的温度所治愈。你坐着的时候，他横在你腿上；你趴下的时候，他横在你身上；你躺倒的时候，他窝在你胸口。
但是你若表现出一点点嫌弃的样子，他就会识相地从你身边走开。到你离开时，你都很难见到他的身影。
对于我和唐跳跳，他是无所不在的存在。他总是坐在或者窝在沙发最显眼的地方，我们一进门就能看见他。当我们坐下或躺下的时候，他就像狗屁膏药一样贴在我们身上。当我们晚上进卧室了之后，他会在外面哀哀低鸣许久，就好像明天就会看不见我们了似的。
我灵活就业之后有了午睡的习惯，他于是成了我的专职陪睡。我把在沙发上的空调被子掀开一角，他就会钻进来，趴下来，等我抱住他。无论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他一动不动，等我睡醒。
有一次我突然想到：如果哪一天大乔没了，我怎么办？
3月28日那天，大乔突然鼻腔大出血，我想尽了一切办法也止不住，赶紧打电话给佩兹金医生，她让我送过去。
我接上跳跳带他去了医院。金医生说，癌细胞已经侵入了他的脑子，任何的治疗都已经无用。第二天是小狗的生日，我想带他回去。金医生说，每一分钟都是痛苦，并且他已经没有任何感知。我必须做决定。
大乔两三岁的时候就得了猫鼻支，长期鼻子都被鼻涕堵住，呼吸不顺畅。金医生说，这是全世界兽医的痛点，没有解决道路。
到了去年11月，长期淤积的鼻脓，溶解了他一边的鼻梁骨，并且演变成了癌症，并且有了许多并发症。尽管开刀冲洗了他的鼻腔，但是他的癌症已经到了第四期，没有治愈的可能性。
手术之后我们把他带回家里。这种病很痛苦，进食，进水，进药，都伴随着巨大的疼痛。他的体重跌去了一半，肋骨明显，也失去了一只眼睛，颧骨凸起，两边已经不对称了。他配合吃药，配合进食，自己摇摇晃晃爬起来去上厕所。
怕他出事，我晚上也抱着他睡。他口腔里已经有了异味，所以总是不肯特别靠近我，打喷嚏的时候，会离我很远。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安慰我，金医生说，一般小猫得了这种病，就是半个月到一个月的事情。但是我们的大乔很配合治疗，到现在已经100天。
我们只能和他告别。跳跳抱着他，他使劲把头拱到她的怀里。我抱着他，让他蹬蹬我的手，他使劲地蹬了一下。我说，他腿上还很有力气啊。金医生说，人临终的时候，精神都涣散了，所以会感觉毫无生气。但是动物不一样，机体还是非常健全。
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安乐死的药物注射进他的身体里。他的眼睛，始终望着我们。
我实在忍不住想：他知道自己正在死亡吗？他能感知到自己即将和我们分别吗？一只小猫，他能够体会我和跳跳，对他的情感吗？
他大概不知道吧。这样想，或许对我们更有利一些。因为这样一来，我们就能够假设，他不用如同我们那样经历精神上的痛楚。而作为一种没有情感的生物，生老病死也就不过是一种自然过程，如同尘埃一般倏忽来去。
万物有情，是佛家的概念。但那毕竟是宗教，而不是科学。作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并且笃信进化论的人，我如何能够相信，作为低等动物的一只猫，如何能够把握同情、慈悲与爱如此复杂的情感呢？这岂非对于自己这么多年来科学与知识努力的侮辱吗？
但如果这样想的话，我们就陷入了一种伦理困境。那么这十多年来，我们对于他所付出的所有的疼爱，爱怜与相互之间的依恋，岂非都是自作多情的浪费？而如果这些爱，没有被转化成为能量，甚或产生出电流，那么世界之间的一切情感，岂非皆是虚空？
我们与动物之间，我们与所有我们所怜惜的这些小朋友，边牧围脖、小猫大乔、多多、老黄、妞妞和三八，我们所付出的爱尽都是一些多此一举的无聊玩笑，自我陶醉？
若是如此，我们将何以自处？
现代的动物福利主义，说到底仍然将动物视为他者。也就是说，他们是外在于人类的一种存在。当我们人类以高等生物的位阶高高凌驾于他们之上的时候，作为满足我们人类自身的同情心、平等心与关怀慈悲，赐予动物某些得以温柔相待的措施，譬如照顾他们的生存环境，提高他们的精神福利，并且在屠宰时，采用无痛化处理。
我在回想大乔与我们相处的这些时间里，他总是不离不弃地跟在我们身边，无论我们是怎样的情绪与变化，他总是在依恋着我们。
我觉得他比我们高级一些。因为他并不在乎我们愤怒与欢乐，贫穷或富贵，给他的口粮是进口还是国产，会不会给他好吃的猫罐头，甚至我在强迫他吃药的时候，是否触痛了他的伤口。他始终把我们当成他自己的那个类别吧。
也就是说，他把我们认为是他的“我者“。而这种我者的情感，超越了他对围脖，一直狗的类别，甚至超过了他对于老黄、多多、妞妞和三八同为猫类的类别。我们与他之间的关系，超过了他对于同类的关系。
我们自己傲慢地把他当成了他者，以为我们的情感能力要超越于他，并且以我们的科学和伦理来评判他的情感能力，或者说，赐予他我们人类的爱与慈悲，并且以为这样的情感，高于他所拥有的情感。
但是他却可能直接把我们当成了我者，以超越动物类别划分的情感，直接包容了我的狭隘与自大，并且以他的方式，给与了我爱与慈悲。
我们之间，到底是谁在供养谁，谁在治愈谁呢？
他懂不懂得死亡，懂不懂得离别，懂不懂得我们对他的情感，或许根本就不重要。离别我们，就是离别了他自己。这或许才是死亡的真谛。
真正的慈悲，并不是对于他者的同情，而是自己，就是情感的全部。
一只猫，懂得人类的爱吗？这个问题，实在太平常，配不起他所付出的情感。这么看的话，我们人类的情感真的太稀薄，太自大了。
昨天，我问唐跳跳，我们还能遇见一只像大乔一样的猫吗？她说，每只猫都是不一样的。
是啊。这个世界上只存在过一个大乔。我那么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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