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晚明时期,我国文学史上产生了一股“情感主义”创作思潮,代表人物有持“至情说”的汤显祖、持“性灵说”的袁宏道及持“情教说”的冯梦龙。到了清朝,这一思潮更是催生出了《红楼梦》这部“大旨谈情”的巅峰之作。

“情感主义”文学创作思潮背后是泰州学派的思想启蒙思潮,泰州学派在阳明心学的基础上进一步提升了“情”的地位,李贽更是将“良知说”发展成为“童心说”,确立了“情”之主体性地位。汤显祖为泰州学派弟子,袁宏道视李贽为师,冯梦龙亦明确表示对李贽思想的赞赏;曹雪芹则因资料的缺失,无法直接证明他与泰州学派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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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透过《红楼梦》的文本,亦可发现李贽学说对《红楼梦》的影响,如贾宝玉在第三十四回中抨击“文死谏,武死战”的说法明显来自李贽的《答耿司寇》,第五十九回中将女子分为三类的理由亦明显带有“童心说”的痕迹。此外,贾宝玉离经叛道的形象本就有李贽较为相似。本文即通过分析创作观、贾宝玉形象及女性群体形象,探讨李贽思想对《红楼梦》的影响。

一、《红楼梦》具有反叛意味的创作观及离经叛道的贾宝玉

1.《红楼梦》具有反叛意味的创作观

在《红楼梦》第一回中,曹雪芹提出了自己的创作观:开卷即云“风尘怀闺秀”,则知作者本意原为记述当日闺友闺情,并非怨世骂时之书矣;虽一时有涉于世态,然亦不得不叙者,但非其本旨耳。再加上下文对才子佳人小说“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的批判,不难看出曹雪芹确有“大旨谈情”之意,并且还是以一种反叛的形式谈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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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记“家庭闺阁琐事以及闲情诗词”,这与李贽的文学观颇为相似。在《焚书·读律肤书》中,李贽曾言:盖声色之来,发于情性,由乎自然,是以牵和矫强而致乎?《红楼梦》抛弃“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的传统言情模式,以细腻的笔触极力描绘家庭闺阁琐事,正是为了展现出“发于情性,由乎自然”的生活本真面貌。鲁迅即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对此提出了高度赞扬:

至于说到《红楼梦》的价值,可是在中国底小说中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其要点在敢于如实描写,并无讳饰,和从前的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叙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总之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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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说,对于曹雪芹所说的“本意原为记述当日闺友闺情,并非怨世骂时之书矣”,我们并不能简单地认为这只不过是流露出“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说法,还应注意到《红楼梦》不仅有“怨世骂时”之心,更有真实记述“闺阁琐事”之意。

2.离经叛道的贾宝玉

与具有反叛意味的创作观相为呼应的是,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塑造了贾宝玉这位离经叛道的主人公。贾宝玉生于钟鸣鼎食之家,且又是家族继承人,按理应走科举之路以光宗耀祖,可是他却“上本《孟子》便有一半是夹生的,若凭空提一句,断不能接背的”。薛宝钗、史湘云等人以“仕途经济”之道劝说贾宝玉,他表现得极为反感;而黛玉则因“不说混账话”,深得贾宝玉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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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红楼梦》第三十四回中,贾宝玉更是离经叛道地对儒家的至高准则提出了批判:那些个须眉浊物,只知道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节。这种观念无疑因偏激而显片面,此处不具体论述它的当与不当,只分析它的来源。事实上,这种观念是曹雪芹从李贽那里“借”来的。在《焚书·答耿司寇》中,李贽曾这样写道:

夫君犹龙也,下有逆鳞,犯者必死,然而以死谏者相踵也。何也?死而博死谏之名,则志士亦愿为之,况未必死而遂有巨福耶?

在第八十二回中(高鹗续本),贾宝玉明确表示了对仕途之道的蔑视:更可笑的是八股文章,拿他诓功名混饭吃也罢了,还要说代圣贤立言。李贽在《焚书·复邓石阳》中亦有极为相似的说法:堂堂天朝,行颁《四书》、《五经》于天下,欲其幼而学,壮而行,以博高爵重禄,显荣家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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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藏书·世纪列传总目前论》中,李贽进一步对儒家的是非观进行了颠覆:咸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故未尝有是非耳……夫是非之争也,如岁时然,昼夜更迭,不相一也。这种“不以孔子是非为是非”的观念,不仅为《红楼梦》中贾宝玉的种种叛逆行为提供了理论基础,也为读者对贾宝玉的解读提供了一个视野。

二、李贽学说对《红楼梦》女子形象的影响

除对科举仕途及儒家圣人之道的批判之外,李贽学说中还包括主张男女平等、主张人格平等及“童心说”等重要思想。《红楼梦》中对女性的赞扬可谓是继承并发展了李贽学说中的男女平等思想,但值得注意是,贾宝玉或是曹雪芹并非对所有女性一视同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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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红楼梦》中对女性的赞美

在《焚书·答以女人学道为见短书》中,李贽明确提出了男女平等之说:故谓人有男女则可,谓见有男女岂可乎?谓见有长短则可,谓男子之见尽长,女人之见尽短,又岂可乎?说的是男女有生理上的区别,但无见识上的区别,所以不能认为女人先天在见识上不如男人。

在《红楼梦》开篇,曹雪芹即对小说背后的人物原型提出了赞美: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通过肯定“女子出于我之上”,曹雪芹对传统的“男尊女卑”、“女子不如男”封建思想提出了挑战。

在小说中,曹雪芹通过贾宝玉进一步表达了对女性的赞美。如第二回中借冷子兴之口说出了贾宝玉的女性观: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在第二十回中,又通过揭示贾宝玉的心理再次表达了对女性的赞美:原来天生人为万物之灵,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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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读者及论者认为曹雪芹表现出一种“女尊男卑”或“女性崇拜”思想,笔者认为这其实不过是因文学表现需要而采取的夸张手法,其核心思想仍是男女平等。

2.童心说与《红楼梦》中的三类女子

前文简要论述了《红楼梦》中贾宝玉对女性“崇拜”心理,不过值得注意的是,贾宝玉并非对所有女性“一视同仁”,而是对未出嫁的“女儿”情有独钟。

第五十九回中曾借春燕之口说出贾宝玉对不同时期的女性的看法:

怨不得宝玉说,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子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是死鱼眼睛了。

此处将女性分成了三类,第一类是未曾出嫁的女孩儿,如黛玉和晴雯等;第二类是出嫁后遭受到世俗侵蚀的女人,如王熙凤和李宫裁等;第三类是成婚许久的女人,如王夫人和薛姨妈等。从文学创作的角度来说,曹雪芹是为了通过突出女性的本真之美,进而揭露封建社会对女性的摧残与毒害;从思想渊源的角度来说,这是对李贽“童心说”所进行的文学化的阐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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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焚书·童心说》中,李贽曾这样写道:

盖方其始也,有闻见从耳目而入,而以为主于其内而童心失。其长也,有道理从闻见而入,而以为主于其内而童心失。其久也,道理闻见日以益多,则所知所觉日以益广,于是焉又知美名之可好也,而务欲以扬之而童心失。知不美之名之可丑也,而务欲以掩之而童心失。

“童心”为“绝假纯真”的“最初一念之本心”,只有保持“童心”方能保持“真心”,方为“真人”。但人在成长的过程中,却因各种道理的灌输而渐渐失去“童心”。贾宝玉所说的这三类女子,其背后隐藏的即是一个失去“童心”的过程:“无价之宝珠”对应的是“盖方其始也”,“死珠子”对应的是“其长也”,“死鱼眼睛”对应的则是“其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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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值得注意的是,李贽这种完全批判理性的思想在当今来看显得过于偏激,而贾宝玉对女性的分类法亦有完全否定妻性和母性的不当之处。

参考文献:

李贽《焚书》李贽《藏书》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李海超《阳明心学与儒家现代性观念的开展》曹雪芹,高鹗《红楼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