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谢坊,心里多少有些纠结。有些话,不知如何说好。
自2013至2021年,我曾先后四次造访金溪。作为一个遥距千里且与之毫无亲缘关系的北方人,对这一片土地的态度,可见一斑吧。
在这四次寻访中,因行期有限,二度到访的村子不多,谢坊即为其中之一。初访2016,再访2021,中间隔了五年。
初访的感觉确实妙不可言,有一些残,有一些荒,但观感甚好,这是2016年春,谢坊给我的第一印象。
金溪是不缺土地的,我一直这样认为。相比于有些地方,特别是那些号称“七山二水一分田”甚至“半分田”的地方,金溪的田畴称得上广袤。一个行政村,包括辖属自然村的触角,动辄方圆要以平方公里计,这在北方尤其山东这样的人口大省,简直是无法想象的。
优渥的土地资源,至少保证了金溪的宅基地不会那么捉襟见肘,这也是为什么金溪有那么多的古宅可以安逸地、以组团形态、成片成建制地躺平的重要条件——“建新”不必“拆旧”。
但金溪的雨水同样优渥。这些弃置的古宅,这种典型“方盒子”民居的结构,用我此前的话说,就是“砌砖为框,穿木为架,架上搭顶,顶上覆瓦”。那么,导致它倾圮的顺序恰好是反向的,瓦片破损漏雨,继而浸蚀霉烂糟朽椽檩、梁架,最终垮塌,仅剩四周砖砌的“框”。这一特点,与闽南土楼颇有异曲同工之似。
所以,防止瓦破漏雨,对金溪这些“方盒子”古宅来说,是最基础的防线,也是它的生命线。
在金溪,这类弃置的房子,门上有许多还钉着“星级文明户”的牌子。上些年纪的人都知道,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全国范围内开展的以“五讲、四美、三热爱”教育为标志的“精神文明”建设时期的产物。也就是说,这些房子至少在三十多年前,它们还都是有人居住的。
三四百年古宅人居恒久,弃之三十多年即毁于一旦,最大的祸害就是“漏雨”!
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2016年的初访,当我刚走进谢坊村的巷中,就遇见了一位让我尊敬与钦佩的人。
这是一位扛着镢头的中年汉子,应该是由新居而来,正待穿过旧村去下田。途中经过他家的老宅,偏巧与我相遇,于是成就了我对谢先生家老宅的寻访。
老宅在巷子里有道院门,上着锁。谢先生打开锁,我们一同进到院中,走到宅门时,他再次开锁,我则习惯性地抬头朝上一看:哦,“秋官里”!
“秋官”,古时“刑部”的雅称。
丙申春的这次金溪行,从第一天起,就几乎与春雨断不了缠绵。尤其造访谢坊的前两天,连续都是暴雨级别。所以这天赶上雨歇,谢先生是到老宅专门察看屋顶是否漏雨的。
没有漏雨迹象!我和谢先生一样,长出一口气,无限的释然。
均匀撒在厅堂地上、用于吸潮并留痕漏雨点的锯末,房柱上涂刷的防虫蚁白灰,一点点的细节,浸透着他的用心,述说着他的态度,令人深深感动的用心与态度。
谢坊是琉璃乡桂家村下辖的自然村,是南宋忠义比肩文天祥的忠臣谢枋得后裔聚居的小村落。
谢枋得(公元1226-1289年),字君直,号叠山,信州弋阳(今上饶弋阳)人,南宋宝祐四年(公元1256年)与文天祥同科进士。南宋末年组织民军抗元,兵败隐遁福建山中。元廷屡招入仕,均坚拒不出。后被福建参政魏天祐强行解至大都(今北京)悯忠寺(今法源寺),面对百般劝诱,仍坚贞不屈,终绝食而死。谢枋得殉难后,子孙为避祸四散隐匿,其中一支落脚金溪谢桥,后遂开枝散叶,元末又有一支迁于谢坊。
有明一代,谢坊出了四名进士,其中三位曾经行走刑部,一位曾任吏部郎中。“天官”,古时吏部的雅称。那么,这幢“天官第”,当是隆庆五年(公元1571年)辛未科三甲26名进士谢廷寀的故居吧。
在另一条巷子里,则联袂坐落着两座“科甲第”。它们的门楼形制几乎一模一样,从实况照片上看,区别点在于一幢贴着春联,另一幢则没有。
后来悟出,这两幢“科甲第”当为一家。贴春联者现为居室,古宅厅堂里充盈着零零碎碎烟火气的家常。
未贴春联的这幢,主人恰好在敝门通风,从里面放满物什的情况看,似乎是作了家里的库房。
“瑶林世家”,一座坊门的额题,据说是四位明代进士中,万历二十三年(公元1595年)乙未科三甲202名,官历南京刑部主事、四川顺庆(今南充)知府的谢廷谅,为感恩老师而题写的。
至今不过几十户人家三百口人丁的谢坊小村,明清时期文风鼎盛,科举扬名,官宦累出,让人不由得肃然起敬,无限感慕这一方好水土。
时光的流逝,伴随着古宅的衰落,谢氏祠堂,也已凋敝零落,不复堂皇。
比肩而立的“大夫第”和未名门楼,也在诉说着历史的沧桑。
转瞬五年过去。当2021亦即辛丑年的暮春,我第四次造访金溪。那天黄昏,自琉璃乡的北岸、药局一路走来,返回秀谷镇的途中,非常突然且毫无理由,蓦地生起一股顺路再去谢坊看看的念头。于是,一把方向拐去了通往谢坊的岔路。
哦,变化不小,尤其在“门头儿”。
几年前那座与“大夫第”比肩而立的未名门楼,已经修复一新为挂牌的“世科”门楼。
然而,村口池塘端头那一幅曾经最为打动人心的景象,却已不再复现,心中滋味无以言状。
难道这是一种心理感应?那股陡然而生的再访念头,就是想告诉我这样一个结果?
说实话,从心理上,我对眼前的变化一时很难适应,怔怔的,呆呆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半天无语。
古建筑的修复历来都是一个极难的课题,技术层面上的因素尚在其次,理念上的抉择把握才是根本乃至最难之处。
所以,“修旧如旧”乎?“建新毁旧”乎?总摆脱不了争论不休、见仁见智的缠纠。
初访于2016年4月11日
再访于2021年4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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