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民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沉默寡言,跟他在一起,除了干活,歇息抽烟时,从没有跟我们交谈的习惯。

他十四岁开始扛活,整天跟土地打交道,除了庄稼,无人交流。田间休息,孤独地坐在堤堰上,瞅天瞅地瞅自己的破烂衣服。

青少年时期的父亲,脑子里除了熟练地干活,不存任何思想,主家不跟他说话,他便如一个木偶。

曾经问过父亲,你就没有读书识字的念想?

父亲说,家里穷得没地没房,读个什么书?

等他1947年参了军,到了部队,才知道读书的用处。多年后,父亲在村里任支书,也是话紧得如金豆子,即便是开大会,他也是三言两语,从没有长篇大论。学校请几位军人去做报告,父亲讲得最短,从没有超过10分钟。

我让他讲打仗的故事,他耸耸肩头说:“没故事,都是刺刀见红、你死我活的事儿。”

我问过母亲:“我爹咋跟哑巴似的?”

母亲说:“你爹没念过书,正是喜欢说话的时候,没人跟他说,他只在心里跟庄稼说。后来参军了,天天打仗,没空说。等他有空说时,他说不出了,或者不愿说。”

也是,性格这东西随根儿,更多的是后天磨练形成的,有了说话的器官不用,便封闭成了哑巴。青少年时期就孤独的父亲,寡言已经刻骨铭心。

我们兄妹6个能帮着家里干活时,父亲从不硬性分派任务,总是以自己的默默行动给我们做榜样。

雨后,院子门前泥泞不堪,一只胳膊伤残的父亲挑起担子,去河边挑沙,把院里、街门前垫得干干爽爽。看到父亲满头大汗,我和妹妹约定,再逢雨后,我们一起去搬沙,不让父亲劳累。

那些年日子过得紧,粮食不够吃,父亲饿着肚子,去村外河边、地边,拿着锸镢刨甜根草,几次昏倒在地边,最后刨了一大篓子回来。我们见到发亮的甜根草,疯抢着往嘴里塞,吮吸那甜汁。母亲赶快把甜根草放到锅里,烧水喝。

父亲见我们吮吸了甜汁,再喝下甜水,有了精神,自己却躺在了炕上,母亲让他喝水,他说:“先让孩子们喝个够。”

母亲把水堵在父亲嘴边说:“你不喝,饿死了,孩子们谁管?”

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吃饭。家里人口多,母亲会用砂大碗熥菜吃,里面有时候搁上点儿肉丁,或者咸刀鱼、咸鲐鲅。饭上桌,父亲让我们先吃,他抽烟。父亲说他吃饭快。等我们把菜吃光了,父亲才拿起地瓜干或者苞米饼子,搛着咸菜大口吃。我们放下筷子时,父亲也吃饱了。母亲有时候把菜拨出小半,放在瓷碗里,父亲会把菜重新倒进砂大碗中,说他不喜欢吃熥的菜。

有几年,因为大队会计误算了我家口粮,按照规定,父亲二等甲级残疾,家里人口不管多少,都要吃平均粮以上,高出百分之五。会计却算成了低百分之五。如此,每年青黄不接时,我家有两个月断顿,要去集市籴粮。吃饭时,父亲常常以开会或者有事为由晚回家,说自己在外面吃过了。一个月后,他瘦脱了形。乡长见了,误认为父亲病了,了解情况后,他说:“弄错了,你家不可能缺粮吃。”会计这才改正过来,我家再没缺过口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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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时候经常犯心口疼,有时候半夜疼起来,父亲会把我抱到小推车的车筐里,另一边筐里压上块石头,送我去乡卫生院输液。深更半夜,母亲打着手电筒,父亲推车,山路崎岖不平,父亲却行走稳当。多年后,我问父亲当时咋走得那么稳,父亲说:“这都是夜里急行军练出来的,也怕翻车摔了你。”

父亲有个赶集的嗜好,他早年不会骑车,步行走,每三天赶个集。他48岁时学会了骑自行车,赶集更勤了。每逢赶集的日子,我们放学回家,就盼着父亲回来的身影,盼着他买来好吃的水果、好吃的鱼和肉。父亲爱吃牛下货,他买回家,从来不先吃一口,总要等我们回家一起吃。他有几样饭食不喜欢吃,如稀饭、大米干饭,母亲却喜欢吃,一天三顿要喝小米粥,两天吃一顿大米饭。每逢此时,父亲便吃馒头、喝开水。

父亲95岁那年摔了一跤,躺在炕上,我们喂他小米粥,他喝得很顺畅;把大米饭泡在稀饭里,他也吃得痛快。我问他:“不是不爱吃这两样饭吗?”父亲说:“你们爱吃,尤其你妈喜欢。这东西不是咱这儿出产的,操持难一些。”

听后,母亲眼泪汪汪地埋怨道:“你个老东西,一辈子总亏待自己。”

父亲的爱就是那么深沉,默默地温暖我们。

(本文作者为山东作家协会会员、中学高级教师,出版有散文集《杏坛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