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信奉,世间良人善事,或歹人劣行,无不含着“缘分”二字。但我说话、写文章,通常避免如是表达。因我不信。凡事讲概率,有了“凑巧”一词,足矣,便天下道理皆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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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年初夏,阴差阳错,“插足”一作家团伙,从重庆动身,先到川东山里,做客奉节、巫溪、巫山各县。川籍作家周克芹、克非、杨贵云,逢座谈、就餐,均被拥上贵宾正位,也合常情,这里是他们的“主场”。而同行的陆文夫、高晓声、叶文玲、苏叔阳等人,个个德慧双修,文坛如雷贯耳,却似云遮雾隐、群峰无光,一路默默瞧景,静静用饭。

船到宜昌,川人上岸,余者直下武汉。湖北施主于汉口码头迎候,陆、高、叶、苏诸位,仿佛天涯沦落客,见到老亲人,一扫郁郁寡欢,个个气定神闲,“还原”名士风流。

在荡气回肠的九省通衢,给众人灌注充沛阳气的人,名叫李建纲。

李建纲高大(1.86米),英俊,干练。时任职务甚多,既是湖北省作家协会常务副主席兼秘书长,同时主持大型文学杂志《长江丛刊》。他代表作协及刊物,构思两日餐叙,为“游子”洗尘、饯行。

陆、高、叶、苏,似与李建纲早就相熟,彼此劝酒,相互布菜。席间宾主亢奋,发散出阔别重逢的欢乐,抑或分手在即的遗憾。言谈话语间,方知建纲亦非等闲之人,文章、书法双绝,盛名久已远播。

建纲有资历、有学问,又长我一轮还多,十足前辈。结识之后,便有了四十年的“知音”延续,我对他始终执弟子之礼。

离休之初,他曾勾留北欧数载,后赠我新著两部,《斯德哥尔摩之旅》与《瑞典美人》。书内主人登堂入室,状物抒情,将众多出访作家的走马观花之作,衬托得寒酸浅薄。

建纲愈到年迈,愈是爱山爱水,恐是对从前时光的补偿。时见微信朋友圈里,有他境内境外的留影。每临大好景致,必是衣着新潮,身姿挺拔。豪放洒脱,俯仰无愧的潇洒,或许就是他一生做人的写照。许多高地,未见得都有索道缆车,一半得靠他腿脚的矫健。又常见老人安坐餐桌,专注满席“硬菜”,与家人大快朵颐……幅幅晚霞景象,绚丽感人,多是依傍其令郎李更的孝顺。

有一年,我买回一块石头,置于办公室身后,俗念中的私心,无非寓意:本尊也有靠山。意犹未尽,睹石心动,又乘兴写出心得《石头记》一则:“二〇〇一年秋,于津门碟馆,经贵州王君中介,购得乌江硅质岩一尊。喜不自胜,书以记之。玩石圈中,素有与石俱进,远见卓石,石全十美,石来运转,智者千虑、必有一石之类吉言妙语。谐趣固有几分,终究只是闲情、奢念之寄托,不可当真矣。然自古以来,石迷甚众,与石纠缠,借题发挥,装神弄鬼,多为哗众取宠之徒。任某别无雅好,遂与品味无缘,尤因长于西南山地,司空见惯,此前竟视赏石为无聊,浅薄毕露而贻笑大方也。不经意之间,未料黔石入目,恰如山岳拔地而起,令人惊喜莫名耳。抒怀远望,相貌堂堂;凝神静观,婀娜多姿,活脱脱老屋门前巨屏一扇。常年客居燕赵,蓦然他乡遇故知,抚石泪目,乃十足一部童年记忆。如此这般,斯石价值几何,孰可估算出来;借物言情,又岂是几句俗辞所能道尽?草拟《石头记》,聊述心绪一二,石话实说,不敢附庸风雅,掠曹翁(雪芹)之美焉。”

写罢搁笔,却心虚,遣词造句,或有不妥。为避免洋相,赶紧发给行家韩石山。老韩旋即在他掌管的《山西文学》刊出,表明认可。又过数年,心血来潮,再发李建纲求教。建纲则以书法回函,表达赞赏。虽不胜荣宠,但自己几斤几两,心里有数。

5月26日,是建纲九十大寿,念及书札寄我个人,肯定不曾示人,今和盘托出,以飨朋友。我当然愿意读到的看官,只去赏鉴老人的书艺,对其中“助兴”之辞,大抵宽容一笑,不必信以为真,那就谢天谢地矣。此刻,我展开“窖藏”的书法瑰宝,抄出内容,亮相如下——

尊敬的芙康:

你好!昨接惠赐手书并大刊(作者注:指《文学自由谈》),多谢多谢。捧读《石头记》,喜形于色。一篇精美散文,由视赏石为无聊,忽爱斯石当无价之宝,皆因睹石思乡,睹石思亲,他乡遇故知,泪眼而相望。此情感人至深,一般玩物爱石者,自不能与先生相提并论。短短三百七十四字,清辞丽句,文情并茂,用词典雅,堪与美石媲美。令我想起少时所读魏晋辞赋,多年不见这类文章,亦有他乡遇故知之感。先生学养深厚,文章圣手,敬佩敬佩。大刊乃置于案头、枕旁,时常翻读,令人顿添勇气与正气,亦能破除迷信,看透文坛是非,快哉快哉!

谨祝暑安

李建纲顿首 二〇〇五年七月六日

历经一十九载,仍令我百感交集的墨宝原件,不日将快递李更老弟收藏。

任芙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