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与现实总是有着巨大的落差。尤其是当这想象来自于幼年时就熟读的诗文时,更甚——在我想象中,风萧萧兮的易水是一条波澜壮阔的大河,灰白的河水以万马千军之势恣意奔流,河面卷来的风,钢刀般刺骨。

然而,现实中的易水,说它是一条河,不如说是一片湿地。河道倒也开阔。不过,河中到处是出露水面的沙丘,大者如房,小者如桌,清一色爬满青青的野草。

被时光定格在易水河畔的燕下都遗址,则是一片辽阔的原野。挺拔的是杨树,葡伏的是玉米,阡陌纵横,农舍点缀。让人略感不同寻常的是原野上间或兀立的土堆,从几米到几十米高的土堆,没有杨树,也没有玉米,只有低矮的灌木和更低矮的杂草。

这些土堆,要么是当年墓地的封土,要么是当年宫殿的台基。当然,它们都不是黄金台。曾经名闻遐迩的黄金台——它还有另外两个名字:蓟北楼、幽州台——早就被无情的时光夷为平地。修筑黄金台的黄土,在风雨玄黄中塌了,散了,碎了,与原野上的黄土融为一体了。如同一块冰化为水,重归于水。

我凝视着其中一座土堆,想象当年那位登上高台的中年男子。那时,恰好也是草木葳蕤的夏季,原野上,也像今天一样生机勃勃。不同的是,那时候,杨树庇护的庄稼不是玉米,而是小麦。

当鸟儿从天空飞过,它们的翅膀似乎扇动了西坠的落日。夕照余晖里,这位把栏杆拍遍的男子,随口吟出了四句诗——这诗,大多数中国人都耳熟能详: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这一年,是为武则天大周万岁通天二年,即公元697年。

公元697年,陈子昂三十九岁。天南地北,打拼半世,世路的艰难让他越来越感觉到了命运的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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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园

鹤舞千年树,虹飞百尺桥

幽深的庭院里,回廊曲曲折折,掩映于葱郁的树荫里。我站在回廊尽头,透过枝丫缝隙,眺望两三百米外的大河。

正值汛期,河水微黄,恰好与绿的树和青的山形成鲜明对比。河中央,是一座纺锤状小岛。岛上,整齐地种植着玉米和高粱,一排房屋顺着江流的方向一字排开。

小岛是典型的沙洲。水流减缓后,上游裹挟而来的泥沙在这里沉淀。缓慢而持久的沉淀,终于生长出一座生活着数十户人家的岛屿。

我猜测,按沙洲沉积速度,很有可能,一千三百多年前,当陈子昂在我站立的庭院里闭门苦读时,他还看不到沙洲。

那时,沙洲还未探出头,一如他的名字,还不为世人所知。当他读书之余注视静水深流的大河时,他多半会想起远方。远方意味着事业、功名,以及由此而来的一阵阵激烈心跳。

这条河叫涪江。涪江是嘉陵江的支流,因而是长江的二级支流。四川西部,雪山巍峨,众多江河从这里发源,涪江即其一。从地图上看,涪江与它汇入的嘉陵江都是自西北向东南流淌,二者形成了一个巨大的“V”字。V字之间,是四川盆地的精华之地:绵阳、遂宁、南充。

与之相比,金华是一座微不足道的小镇——如果没有从这里走出去的陈子昂的话。

金华属县级射洪市。在射洪,到处都能看到与陈子昂相关的地名和店招:子昂路、子昂广场、子昂花园、子昂酒店,甚至,子昂夜啤酒、子昂鱼庄……

涪江中的小岛叫金华坝,金华坝以及金华镇,它们的名字都源于我眺望涪江时伫立的那座青郁的峰峦:金华山。

涪江从川西北崇山峻岭中一路东南而来,过了江油后,山势渐缓,大山化为高丘。江水流经之处,间或冲积出一些濒江的小平原,四川话称为坝子。金华镇就坐落在这样一个小小的坝子上。得涪江水路之便,金华自古以来就是繁荣的水陆码头,陈子昂时代,它是射洪县治。

与金华镇隔江相对的涪江东岸,山峦起伏,连绵不绝,是为武东山。武东山的主峰天宝寨,海拔六百七十四米,系川中盆地最高峰。

武东山南麓,有一个小地方叫张家湾,山间的一级级台地上,点缀着民居和庄稼。张家湾,即学界考证出的陈子昂出生地。

不过,尽管沿着狭窄的山间公路来回跑了好几趟,我仍然无法确认陈子昂的出生地具体在哪里——想想也是,一千多载锐不可当的时光足以改变一切,唐时的房屋与村落,又如何能够保存到今天呢?

陈子昂祖籍河南汝南,汉末,中原板荡,其十世祖入蜀,曾在蜀汉官至尚书令,与费祎、姜维等人同为后主刘禅时代重臣。大概在陈子昂的八世祖时,蜀汉为晋所灭,陈氏子孙避晋不仕,并由成都迁到涪江之滨的武东山——也就是说,当陈子昂出生时,他的家族已经在武东山生活了三百多年。

三百多年里,七八代人生死相继。陈家开枝散叶,成为大族。考察陈子昂先人,他们具备两个特征:

其一,好道。如五世祖陈方庆,好道而不仕,对道家典籍颇有研究;

其二,仗义。如祖父陈辩,史称他“以豪英刚烈著闻,名节为州国所服”。陈家源远流长的好道与仗义,到了陈子昂的父亲陈元敬时,非常天然地融为一体——年轻时的陈元敬“以豪侠闻”。

有一年,射洪发生饥荒,陈子昂的父亲一天之内将家里所藏的几十万斤粮食全部分发与乡人而“不求报”,于是“远近归之”。他在乡邻中有拥有极高的威望,乡人之间发生矛盾,不是找官府决讼,而是找陈元敬评理,由他一言而裁定是非曲直。

他的巨大影响,使得“四方豪杰,望风景附”。朝廷闻其名,想起用他作地方官,他却无意仕途,转而醉心学道,“玄图天象,无所不达”。

成长于这样的家族,在陈子昂身上,也渐渐养成了豪侠任气、轻财好施,同时又追求仙道,相信人可以通过修炼白日飞升的个性。——从某种意义上讲,陈子昂与比他晚生几十年的蜀中老乡李白,性格上具有高度的相似性。

或许,雄奇而又神秘的巴山蜀水,对陈子昂和李白的性格养成,不无某种程度上的微妙影响——雄奇,使其任侠;神秘,使其相信超自然力量的存在。

今天的金华镇是一座普通西部小镇。如果说有不同的话,那就是镇尾突起的金华山。从镇上前往金华山,远远地,便望见了绿树丛中透出的朱红色斗拱与飞檐。这座山,前山为金华观,后山为金华书院——陈子昂就是在这座临江的书院里潜心苦读的。

任侠好道的陈家,在武东山几世经营,渐渐成了富甲一方的豪族。生长在这样的家庭,少年时的陈子昂像大多数世家子弟一样,醉心声色犬马,举凡射猎博戏,样样精通,只是一直不曾认真读书。

这就是《新唐书》所说,“子昂十八未知书,以富家子,尚气决,弋博自如”。十八岁那年的某一天,陈子昂偶然经过乡校,乡校里朗朗的读书声使他“感悔”——那一刻,这个在故乡青山四处游荡的富家少年,像是遭遇了当头棒喝。从那以后,他“慷然立志,谢绝门客,专精坟典”。

如同苏东坡的父亲苏老泉二十七岁始识字乃是民间传说一样,陈子昂十八始为学的故事虽见之于正史,但真实的情况很可能是这样的:十八岁以前,身为富家子,陈家肯定为陈子昂延请了先生或是送入书院学习。

只是,陈子昂年幼,过于贪玩,没把学业当回事。到了十八岁,终于幡然醒悟,由是发愤读书,是以才可能“数年之间,经史百家,㒺不该览。尤善属文,雅有相如、子云之风骨。”

金华山的苦读持续了三年。三年,一千多个日子弹指而过,陈子昂也由不知书的浪荡子嬗变为善属文的青年才俊。前辈诗人王适在读到陈子昂的早期作品后惊叹:此子必为文宗矣。

春天的金华山云蒸霞蔚,楼台如入云霄,千年古树下,仙鹤飞舞,长桥凌空,如同彩虹。面对似幻似真的景象,陈子昂留下了他最早的诗篇:

白玉仙台古,丹丘别望遥。

山川乱云日,楼榭入烟霄。

鹤舞千年树,虹飞百尺桥。

还疑赤松子,天路坐相邀。

如果登上金华山高处向涪江下游,也就是东南方向远眺,滔滔不息的江流在金华镇南边转了一个近九十度的急弯,由南下变成东流。一列绵延的山峰遮挡了望眼——在山的那一边,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涪江继续它不舍昼夜的行程。

那一列遮挡了望眼的山峰,其中有一座名叫龙宝山——山下,涪江与其支流梓江交汇,如二龙夺宝,故得名。不过,在陈子昂的唐朝,龙宝山有另一个名字:独坐山——山形如同一位独坐的老僧。

独坐山下,梓江即将汇入涪江的江滨,有一方相对平坦的冲积坝子。这里,有一座村庄:龙宝山村。杂乱的民居外侧,临江处,是一座长方形的园子,布局着几列唐式风格的楼宇,以及一座五层高的塔。这就是新晋的AAAA级旅游景区:文宗苑。

文宗苑所依托的,或者说它的根,是园子背后小树林里那座曾经年久失修的坟墓。十年前,我第一次来到龙宝山时,村里的房子比现在更少,也更破败,而作为景区的文宗苑,还根本不存在。

小树林里的坟墓,长眠的正是陈子昂。如今,这座坟墓也被围起来,大门上有四个大字:伯玉陵园。记忆中,十年前的陈子昂墓地偏僻难寻,多次问路,多次迷路后,我终于找到了林子里那座碧草青青的坟茔。

高大的树木,使得林子十分阴郁。墓地四围,是种满玉米和红苕的庄稼地。墓地的围墙,一角已经倒塌。墓前的一条小路,通往江边一座古老的渡口。一个六七十岁的哑巴老人,充当守墓人——据说,他已经守了二十年,他的收入,来自于每位游客五毛钱的门票。

十年过去了,昔年破败不堪的伯玉陵园,变成了4A级景区。半塌的围墙不见了,曾经的守墓人不见了,记忆中弯曲的通往江边的小路也不见了,坟前曾经过于高大的树木已经砍伐,显得十分敞亮。入园的门票,从五毛涨到了二十。惟有墓前那块碑,还是旧时相识,那是启功先生所书:唐右拾遗陈伯玉先生墓。

陈子昂没有埋葬在他的家乡武东山,或是他早年读书的金华山,而是选择在了独坐山。推测起来,原因有两个:其一,独坐山有陈家田产;其二,独坐山上的龙宝禅院,是他生前经常游玩的地方——庙里的晖上人,是他的方外知己。

文宗苑里,除了展出诸多与陈子昂生平、作品有关的文献外,还立有陈子昂之后受其影响的诸多代表文人的塑像,李白、杜甫、欧阳修、文同、李商隐、贾岛、杨澄、黄娥、杨慎、杨最、张鹏翮、张问陶……

作为诗文革新的先锋和唐诗壮阔景象的奠基者,陈子昂被方回誉为唐之诗祖,元好问则称“论功若准平吴例,合著黄金铸子昂”。

他有资格享受后人的香火与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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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都

圣人不利已,忧济在元元

二十一岁的陈子昂决定辞别亲人与家山,前往数千里外的首都长安。

地处川中而又有涪江纵贯的金华,在蜀道难的古代,是少有的交通便利之地。其时,从蜀中前往长安,要么从川北经蜀道翻越米仓山、大巴山和秦岭入关中;要么由长江东下,入湖北后再折而北行。

理所当然,陈子昂选择了后者。

今天的涪江,曲折回环,静水深流,夹岸青山隐隐,桑麻欣荣,村庄、城镇点缀在大大小小的冲积扇上。整个涪江流域,都是蜀中的精耕细作农业区。

陈子昂的船自金华出发,顺流而下,经今遂宁、潼南而抵合川。在合川,涪江结束了数百公里的远征,一头扎进嘉陵江的怀抱。

尔后,陈子昂取道嘉陵江,穿过缙云山小三峡,便是川东重镇渝州(重庆),在那里,嘉陵江汇入长江。江流宛转,一路东下,一叶孤舟,出夔门,穿三峡,过宜昌而达荆州。

对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而言,这样的长途旅行充满新奇与诱惑,尤其是奔流无尽的大江,带给了陈子昂飘逸的诗思。白天,顺风顺水的客船势若奔马,陈子昂看到两岸山水如同流动的丹青,烟云飘浮,恍若仙境。

一天傍晚,舟子泊舟白帝城下,陈子昂下了船,向当地人打听风土人情。白帝城位于长江夔门一侧,最初由公孙述修筑,刘备曾在此托孤。时过景迁,昔年的宫殿与城廓只余残垣断壁。

举目四望,高大的古木生长在山坡上,荒烟蔓草,如入云端。从远处江面驶来的船只越来越近,渐渐在薄雾中显出轮廓。那天,陈子昂写下了《白帝城怀古》,方回称道说,“此一篇置之老杜集中,亦恐难别,乃唐人律诗之祖”。

进入三峡后,旅途变得艰难,不仅江流湍急,礁石密布,同时还遇上了石尤风——也就是逆风。顺水而逆风,小小的客船挣扎着前行,陈子昂开始怀念故乡。尽管此时他才刚刚走出故乡——唐初,射洪属剑南道梓州,三峡一带属山南东道夔州。他想起故乡亲友相聚的欢乐,感叹自己行路艰难:“故乡今日友,欢会坐应同。宁知巴峡路,辛苦石尤风。”

在荆州,陈子昂弃舟登岸,由水路转陆路,由东下变北上。他沿着古老的荆襄古道,从荆州前往襄阳。

汉水之滨的襄阳,自古为交通要道与战略要津。城外,有一匹并不高峻却异常知名的山:岘山。三国时,名将羊祜镇守襄阳,常与部众登山饮酒。一日酒后,羊祜落泪感叹“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来贤达胜士,登此远望如我与卿者多矣,皆湮灭无闻,使人悲伤!”

羊祜死后,百姓感其德政,立碑纪念,游人至此,睹碑生情,莫不落泪,故杜甫的远祖杜预称为堕泪碑。

有了羊祜与堕泪碑,岘山便成为经行襄阳的文人的打卡地,且大多数人会留下诗作——据不完全统计,唐人中,张九龄、李白、孟浩然、李涉都有诗作歌咏。陈子昂自不例外。

公正地说,所有写岘山的诗作中,孟浩然的“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当推第一。不过,陈子昂却是唐人中最早写岘山的。

刚过弱冠之年的陈子昂登山揽胜,在“野树苍烟断,津楼晚气孤”的略带凄寒的景致里,追怀诸葛亮和羊祜的功绩。见贤思齐,他也想像这些前贤一样建功立业。

史料说陈子昂“年二十一,始东入咸京,游太学”。唐制,中央各类官学皆属国子监,其中太学、国子学和四门学三学,要求学生必须是官宦子弟,而陈子昂之父乃一介平民,不可能入此三学;律学、书学和算学三学,方准平民子弟入学。所以,陈子昂进的当是后三学中的某一学。

彼时的长安,是全世界最宏伟最繁荣的大都市,人口超过一百万,精英如云,高官如雨。一个来自偏远异乡的青年,要想在这样的都会为人所知,仅凭才华还远远不够——于是,便上演了陈子昂摔琴自荐的传奇:

长安市上,有人以百万高价出售一床古琴。价格太高,观者甚众而无人问津。陈子昂当众买下古琴,并声称他擅长鼓琴,邀请在场的人明日到其寓所听琴。次日,果然来了不少人。陈子昂高声说,我蜀人陈子昂,写了诗文百篇,跑到首都来干谒,却不为人重。这件乐器,不过是卑贱的匠人制作,难道值得这么看重它吗?

说罢,他当众将那把价值百万的古琴摔得粉碎,然后把自己的诗文分发众人。这种独特的自我营销方式立竿见影:“会既散,一日之内,声华溢都。”

包括长安在内的关中平原,是中国农耕的发祥地之一。这里土地肥沃,物产丰饶,最早被誉为天府之国。但是,逮至隋唐,关中平原开发过度,大量森林被砍伐,水土流失严重,人口激增的同时却伴随着粮食产能的下降。

为解决吃饭问题,政府想了许多办法。除了调运粮食外,另一个办法是就食洛阳。隋唐时,一旦关中灾荒,皇帝就带着大批臣属,从长安前往洛阳。如594年,关中大旱,隋文帝只得率百官东行。682年,关中大饥,唐高宗令太子留守,他带着官员奔赴洛阳。久而久之,洛阳地位日益彰显,渐渐成为唐朝事实上的陪都。

在长安游太学几个月后,陈子昂前往洛阳应试并落榜。落榜后,陈子昂郁郁回到家乡。两年后,二十四岁的陈子昂于682年再往洛阳。这一次,他终于金榜题名。

不过,唐时与此后的宋、明、清三朝不同——此三朝,只要中了进士,朝廷立即授予官职。唐朝中了进士,只是取得了做官资格。要想做官,还要通过吏部的铨试,而吏部的铨试,并非简单的考察,像大名鼎鼎的韩愈,在中进士后,一连参加了四次铨试,花费了近十年时间,才终于释褐为官。

铨试外,还有三种途径可以授官:一是通过制举考试,但制举考试的难度,并不比铨试容易;二是有高官保荐;三是诣阙上书,即向朝廷提合理化建议并得到认可。

陈子昂选择了第二种。其时,薛元超既是宰相级高官,又是杨炯所称的“朝右文宗”。恰好,陈子昂与他认识,他也表示过对陈的赏识。于是,陈子昂给他写了一封信,对他的赏识表示感谢,并希望得到举荐。但是,不知出于何种原因,薛元超没有反应,陈子昂只得又一次离开洛阳回到射洪。

在故乡闲居一年多后,684年,二十六岁的陈子昂第三次离开射洪前往洛阳。两年间,时局发生了重大变化:首先是曾对武则天擅权不满的唐高宗病逝,太子李显立,是为中宗。中宗在位仅三月,就被武则天所废,另立豫王李旦为帝,是为睿宗——事实上,大权始终掌握在临朝称制的武则天手中。

就像杜甫虽是一介儒者,却一直有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政治理想一样,陈子昂也是儒者,书生和诗人,但他同样有着达则兼济天下的家国情怀。

金华山读书时期,诸子典籍和诗词歌赋外,陈子昂真正感兴趣的其实是经邦治国的学问和游说君王的纵横术,这一点,他后来曾自陈:“子昂……以事亲余暇得读书,窃少好三皇五帝霸王之经。历观《丘》《坟》,旁览代史,原其政理,察其兴亡。自伏羲、神农之初,至于周、隋之际,驰骋数百年,虽未得其详,而略可知也。”

这也是唐代诗人区别于其他时代诗人的重要特征,不论是初唐的陈子昂,还是盛唐的李白、杜甫,中唐的韩愈、柳宗元或是晚唐的李商隐、杜牧,他们大抵都自许怀抱利器,希望为苍生,为社稷贡献一已之力,既施身手于当时,也留令名于青史。风气所及,这使他们比其他时代的诗人更关心政治,关心国家和时代,并渴望自己的才华得以施展。

知识分子参政,最擅长的就是上书建言。

唐高宗在洛阳去世,而李唐的皇陵,都选择在长安周边。因此,高宗的灵柩,必须从洛阳运回长安。为此,陈子昂上《谏灵驾入京书》,提出不同意见。

他认为,近年来关中灾荒严重,“国无兼岁之储,家鲜匝时之蓄”,“流人未返,田野尚芜。白骨纵横,阡陌无主。”高宗灵柩西迁及安葬,必然需要大量人力物力,这将严重影响人民生活。

紧接《谏灵驾入京书》之后,陈子昂又上了另一道书,即收于其文集的《谏政理书》。这道谏疏里,陈子昂提出了“安人”——也就是使人民生活安定——的政治主张。

他认为,要达到安人目的,有八条措施,包括:兴明堂,办太学;奖励农桑;明讼恤狱,制止滥刑;除残去暴;修文尚德,平息战事;选用贤才,斥逐贪官;抚恤不能自食其力者;崇尚俭朴。

陈子昂的这些建议,引发了武则天的兴趣,“览其书而壮之,召见问状”——召见情景,颇富戏剧性:陈子昂身材短小,其貌不扬,来自山野,带着几分野气而“少威仪”。

众所周知,武则天是喜欢美男的。面对威严的女主,陈子昂侃侃而谈,“言王霸大略,君臣之际,甚慷慨焉”。召见后,武则天下诏说,“梓州人陈子昂,地籍英灵,文称伟晔,拜麟台正字。”麟台即秘书省,负责掌管图书、典籍和国史,正字是麟台所属的正九品下的小官,掌雠校、刊正文章,略相当于国家图书档案馆的副科级干部。

做了一年左右的麟台正字后,武则天又想起了这个直言进谏年轻人。尽管权力欲极强,但武则天有一个优点:善于纳谏。她又一次召见陈子昂,并赐以纸笔,要求陈子昂把对国政的意见当场写下来。

在森严的中书省,在武则天和众多高级官员的注视下,陈子昂写下了《上军国利害事》。陈子昂指出,天下有三大弊病。

其一,朝廷派使臣巡察天下诸州,本意是好的,“甚大惠也”,但常常任非其人,故而使者“弥多而天下弥不宁”;其二,太平的关键,在朝是宰相,在地方是刺史和县令。“欲安天下百姓,无使疾苦”,就必须选有才有德的人出任刺史和县令。但“自有国以来,此弊最深,而未能除也”;其三,要居安思危,看到危机。

武则天多番不次召见,既使年轻的陈子昂深感自豪和荣光,也让他生出许多幻想。他幻想女主的信任,使他仕途坦荡,他将从小官做起,一步步升迁,直到位极人臣的宰相,得以匡时济世,兼济天下,辅佐人主建立不朽之勋业。在一首写给洛阳友人的诗中,他非常直白地道出了这种幼想:

方谒明天子,清宴奉良筹。

再取连城璧,三陟平津侯

平津侯即西汉公孙弘,和陈子昂一样,也是平民子弟,因诏征文学,对策第一,拜为博士,十余年间,做到了丞相,封平津侯。

位卑未敢忘忧国,何况陈子昂认为武后对自己有知遇之恩。召见时,他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召见外,他仍不时上书朝廷,指陈时蔽——而这,很大可能为他后来的坎坷人生投下了浓重的阴影。

其时,因徐敬业讨武,武则天“疑天下人多图已”,于是重用周兴、来俊臣等酷吏,“盛开告密之门”。潘多拉之盒一经打开,天下冤狱纷起。对此,忧心如焚的陈子昂先后上《谏用刑书》和《请措刑科》,力劝武则天“顿息刑罚”,甚至警告说,“臣窃以此上观三代、夏、殷、商、周兴亡,下逮秦、汉、魏、晋理乱,莫不皆以毒刑而致败坏也。”

然而,再大的声音也叫不醒装睡的人,陈子昂的进谏如同自言自语,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语言的苍白无力。

689年,担任麟台正字五年后,陈子昂升任右卫胄曹参军。次年,武则天称帝,建大周。再次年,陈子昂继母去世,他回乡丁忧。693年,丁忧期满,陈子昂第四次离开家乡前往洛阳,被提拔为右拾遗。

就在陈子昂丁忧期间,一个令他震惊的消息从洛阳传来,他的好友,也曾是他袍泽的乔知之遇害身死。

【本文已刊2024年6月7日之《新华每日电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