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益民

因为天气的缘故,今年麦熟比往年早。侄子伟程从麦地里发来视频,兴奋地告诉我,镇里的农技专家估算,今年的小麦可能收到六百二十公斤一亩,“就是得益于你介绍的新品种”。

这个新培育的品种“三高一弱”:高抗赤霉病、高抗白粉病、高产;弱筋。弱筋小麦是饼干和糕点制作的好原料。长期以来,我国优质弱筋小麦原粮严重依赖进口,这个新品种研制成功打破了这一依赖,卖价比普通小麦起码高出百分之二十,可以大大增加乡亲们的收入。

芒种前不久,我请年假回了一趟老家,要亲眼见识这个“六百二十公斤”。

先扯开话题。

芒种,是“忙着收芒”“忙着种芒”的时节。芒是麦子重要的颜值担当。经过冬日的耕耘、播种、护苗,春季的除草、施肥、治虫,麦芒支棱起来、硬朗起来了。我爷爷在世时,每到这个时节,天天往地里跑,蹲下来把麦穗托在手掌心,像经验丰富的老中医在把脉。

麦子成熟的时候,一天一个样。割麦子必须抢时间,正所谓“七成熟,十成收;十成熟,七成收”。麦收时节就怕下雨。如果来一场猛雨,麦子会发黑、霉变,辛辛苦苦的几个月就白忙了。

那时候,天没亮,我们就下地了。我力气小,弯腰割麦,蹲下捆麦;力气大的,挑上麦捆大步流星往打谷场上赶。麦子上场了,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的女劳力,包括我母亲,抓住麦捆扛过肩头,使劲地往石磙上摔,将麦粒摔得一颗不留。

这时候,好看的芒,不但没有实际意义,还给我们带来很大麻烦。割麦也好,捆麦也好,打麦也好,尖利的芒,刺在脸上、臂上、脖子上,就会留下一道道血痕,又疼又痒;汗水浸进血痕里,更加刺痛。

那些天,没有一个人走路不是带小跑的,那场面热烈又急迫。有一年,生产队里的麦子一亩收了七百斤,别的生产队队长都跑过来看稀奇。

眼下,伟程对我的这些唠叨似乎毫无兴趣。他对我说:“二伯,哪有那么夸张,还抢时间?您看我们怎么收麦子。”

我跟着伟程上了他的履带式联合收割机。伟程最先收割的这块地,是村里的试验田,不大不小正好一亩。我计了时间,十八分钟就收完了。割麦、烘收,一气呵成,免去了人被太阳晒、麦芒刺。按这个速度,全村的小麦收割也就两三天时间。农技站的三位专家对试验田的麦子称了重,一千二百八十二斤。

收完村里的麦子,伟程带着七八个农机手,去别处收割了。伟程父亲告诉我,一个夏收加一个秋收,伟程一年有三四十万块的进项。

我听了,恍如隔世,不由又想起从前的农耕生活。

那时候,麦子一入仓,我们就要赶着种稻子。民间说:“杏子黄,麦上场,栽秧割麦两头忙。”没有喘息时间,我们得“忙着种芒”了。这个“芒”是稻子的“芒”。

时令,是庄稼与土地之间的神秘约定。麦收之前,秧苗早就育好了。我们将麦地深耕、耥平,将田埂加固,将水渠理顺,然后将秧苗移栽到大田里,不能有须臾怠慢,这叫“抢种”。种地人常说:“芒种芒种赶忙种,过了芒种白白种。”

天蒙蒙亮,就下地插秧了,要趁早凉干活。开完早工,回家喝两碗粥,又回到地里。日头渐渐到了头顶,脸上全是汗,我不敢用手抹,手上全是泥水,一抹一个大花脸。临近中午,地里的水被太阳晒得烫脚,得忍。夕阳西下,蚊子乱飞,专门叮咬面部,同样不能用手抹,脸上有了泥水,更加招惹它们。直到天黑透了,我们才起脚往家里奔。

那些天,一天只能睡几个小时。种地人有多困?这样说吧,有一次,中途休息时,我坐在田埂上喝了几口水,就歪在泥土上睡着了。

我回乡那几天,伟程早出晚归收麦子,很少与我照面。回城前,他夜里来送行:“二伯,过几天您再回来,看看插秧机,一天就能完成村里的插秧任务!”

我不一定要看伟程如何插秧,但秋收时一定会回来“喜看稻菽千重浪”!

《 人民日报 》( 2024年06月12日 20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