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那是1980年底。

担任国务院文化部部长的黄镇,有天带秘书一块回了趟老家——安徽枞阳(原属桐城)。返回北京家中后,便对妻子朱霖说:“这趟我花了些钱,要按月从工资里扣。从这月起,往后的八九个月,我都不能往家拿工资了,用你一人的工资,一家够吃饭了吧?”

“节省吧!”朱霖快人快语。

黄镇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这个钱怎么花的,我将来一定告诉你。”

“算了,我不听。”朱霖依然是言简意明:“我上班去了!”话音刚落,人已出大门。急步在长长的胡同里,朱霖端庄清秀的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她口对心说:“老头子,你钱用哪去了我还不明白?你不想想你刚去过哪?我知道你不是不好意思说,你是不愿意刺激我。看来,三十二年前那个不眠之夜,至今依然记在你的心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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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镇夫妇和倪志亮夫妇

时光如梭,这年已届花甲的朱霖,当年只有28岁……

结婚十年,才知丈夫在老家有过妻子

1948年5月,黄镇接到调往总政治部工作的命令,故从前线回来。

刚进村,黄镇就迎面遇上晋冀鲁豫大军区的组织部长张南生,他俩是红军时代的老战友。

张南生凑近黄镇耳边轻声说了几句什么,方才还是满面春风的黄镇,顿时脸上显露出严肃凝重的神情。他没犹豫,向张南生指点的方向,敲响了那间低矮的土窑洞。

黄镇的妻子朱霖打开门,脸色有些苍白,投向丈夫的目光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冷淡和陌生。

黄镇只装着没看见,笑着跟进屋说:“我刚到,来看看你住的地方,到底是女同志心细手勤,瞧这小屋收拾得多干净、利落。不错,我们就住这儿吧!”

警卫员把背包放上炕,出门去了。朱霖没说话,只默默地低头站在那里,那副阴沉沉的面孔,仿佛等待着命运的裁决。

他们结婚快十年了,虽说分开时间多,团聚时候少,但对妻子认真、倔强的性格,黄镇是太了解、太熟悉了。他喝了一碗水,便直截了当转入正题:“还记得吗?去年我上前线路过这儿,对你说,要把自己过去的事告诉你,你没肯听。你那时快要临产,我又只住两晚,所以也没再坚持讲。现在我全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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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镇

“前年我曾托人给安徽老家捎了封信,我已经十多年没与家里联系了。不久,我姐姐回信了,姐姐说,十六年前收到我的信时,家里就劝她另找婆家,她没肯离开,从家里分了两三亩地,她自己单过。”

“她是谁?!”朱霖声音有些发颤,虽然心里十分明白,却又追问了一句。

“她就是父母在家乡为我包办的爱人。”黄镇尽量平静地说,“说爱人并不合适,我们从未爱过,她比我大两岁,是个没有文化、缠过小脚的农村妇女。我参加革命前,曾给家里去信,说自己再不会回来了,让她离开这个家,去寻找属于她的幸福,我以为她一定走了,直到接到姐姐来信才知道,她至今没走!她……”

“别说了!”朱霖猛然打断丈夫的话,两行热泪夺眶而出,她颤抖着嘴唇质问:“你在家乡结过婚,有过妻子,你为什么不对我说?为什么!”

黄镇给妻子递过毛巾,依然和颜悦色地说:“我好几次告诉过你,我曾经有爱人,你还记得吗?你想想,十年前咱俩认识时,你19岁,我30岁,像我这样年纪的男人,在农村老家怎么可能不成亲呢!父母包办嘛!”

朱霖知道丈夫是诚实的,他的确没讲假话,可她却一直把黄镇所说的“爱人”想当然地认为是“女朋友”,认为黄镇在上海读美术学校时,或是红军时代,有女孩子追过他,压根儿没想到他会有个明媒正娶的农村妻子。

话既已挑明,朱霖似乎也平静些。她擦掉眼角涌出的泪,没看丈夫,话语坚定地说:“你确实没骗我,只怪我自己太幼稚,事到如今我也想通了,我们离婚吧!”说着去抱炕上的被子。

离婚?!”黄镇大吃一惊:“你上哪去?”

听到黄镇的招呼声,走到门边的朱霖又停住脚步,是啊,自己能上哪去?他是个领导干部,这事儿若不处理好,会影响他的声誉和威信,想到这,朱霖又退回屋里。

于是,热战变成了冷战,一盘土坑,两个被筒,朱霖面朝墙,铁了心,她脑子里只剩两个字:离婚,离婚,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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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霖

黄镇了解妻子的脾气,她有思想,有主见,只要下决心做的事,若要压服,只会适得其反,只能以理晓之,以情动之,既要耐心,还需等待。

黄镇半依在炕头,像是自言自语,其实在说给妻子听:“唉,也怪我不好!我知道你找对象的条件:第一是革命到底的终生伴侣,第二是结过婚的不要。当我几次向你提起,我有过爱人时,你并没有反感,我猜想你恐怕没听懂,没明白我是结过婚的。我也没点破,说实话也不愿点破。为啥?我怕失掉你!懂吗……如今我们已经有了四个孩子,可你脱口就说离婚,难道你从来就没爱过我?从来也不爱我们的孩子吗?”

黄镇说得动了感情,最后两个字有些颤音,他吹灭油灯,不再吭声。

若不是一下用手堵住嘴,朱霖差一点呜咽出声。她在心底痛苦地呼喊着:“老黄啊,你是我自己选中的爱人,我不爱你又爱谁?”

朱霖紧闭双目,新婚之夜犹在眼前:客散人静,只剩下他俩人。临时借住的老百姓的土屋,土炕铺着一围席子,垫上自带的马搭子,盖着唯一的一床被,这就是新婚夫妇的“洞房”了。静静的夜晚,两人紧紧相依,两人重复着同一话题——相伴革命到底,一生一世不变心,不分离……

回忆是幸福的,更是痛苦的。朱霖拼命以理智战胜感情:你是共产党员,你是政工干部,你不能只图个人幸福美满,让那位不相识的农村妇女受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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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镇、朱霖

原来,当时在太行军区组织部负责干部工作的朱霖,曾出面接待过好几位来部队寻找丈夫的农村妇女。有的那么让人舒心:阔别十数年的丈夫始终没成家,夫妻久别重逢,胜似新婚之喜;有的却那么叫人揪心:妻子风尘仆仆地来了,身边还领着两个破衣烂衫的儿子,丈夫却躲着不肯照面。道理也简单,他已经又结婚了。

朱霖没理由责怪这位同志,战争环境中,部队有明文规定,凡28岁,团以上职务,与家中失去联系多年的干部,可以重新结婚。于是,朱霖先把情况如实告诉给那位农村大嫂,然后让厨房烧了几样菜,把双方都请来,协商一个比较妥贴的解决办法。

陪着母子三人进屋前,种种可能性朱霖都设想到了,农村妇女受了委屈,难免会哭会吵会闹,甚至动手打骂;也可能会提出要钱,要物等等要求……然而,那一瞬间发生的事竟完全出乎意料:

只见那位大嫂带着孩子进屋,一见丈夫在座,没吵,更没骂,只转身,对两个儿子说:“孩儿啊,坐在那边的,就是你们的亲爹,还不快磕头!”

两个孩子扑通跪下,大的怯生生地叫了声“爹”,小的哇地一声哭了,边哭边问:“爹,娘带我们找你找得好苦,你不要我们了?”

当爹的急忙上前搀扶孩子,两行热泪夺眶而出,连他后来结婚的妻子眼圈也红了。

朱霖此时也觉鼻子发酸,不知如何收场。倒还是那位乡下大嫂开明,她深深叹了口气说:“我可以和你离婚,只是办了离婚手续后,我不能离开你乡下的家,你年老多病的父母要有人照顾,你的两个儿子也要有人照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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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镇和家人合影

事情顺利解决了,可是母子三人离开部队时,农村大嫂眼角闪烁的凄楚泪花却深深刺伤了朱霖的心。她也是妻子,也是母亲,她真心同情这位知情识礼的大嫂,却一点帮不了她的忙……

如今,同样的难题竟摆在了她与丈夫之间,朱霖不由又想到那位不幸的乡下女人的凄苦命运。

“老黄,我们还是离婚吧,”朱霖尽量用平和的口吻说,“我知道你很爱孩子,分开你不愿意。这样,四个孩子我全给你;另外呢,眼看全国解放了,既然她还在,你还是应该与人家和好,人家是个农村妇女,又没啥错。”

“朱霖!”黄镇的语气不由激动起来,“我知道你爱我,也知道你同情那位乡下妇女,只是你太单纯,不理解我过去受的苦啊!”

接着,黄镇用沉重的回忆,把朱霖带到了波浪滔滔的长江之滨、穷困的桐城乡间……

其实不光黄镇有过包办婚姻,她朱霖曾经也被父母逼婚过。当年,她若遵父之命,早被嫁给一个残废人了。是她性情刚烈,不肯认命,攥着根绳子向不争气的爸爸发誓:你若逼我嫁,我上吊自杀!吓得父亲不敢再提,她这才能求叔叔帮助到县城读书,才会走上抗日救国的道路。

起初,她恨黄镇不懂得反抗,为什么要接受父母包办。可听完黄镇细细的回忆,她仿佛看到黄镇劳苦一生的老父亲,感受到黄镇对父母的一片孝心。于是,心中的疙瘩逐渐化解,黄镇的话也越听越入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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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镇夫妇

“朱霖啊,”黄镇深情地说,“我明白你的好心,你因为同情农村妇女的命运,甚至情愿牺牲自己的爱情,以便成全别人。可你有没有想过,即便你我离婚,我也不可能再与那位农村妇女生活在一起,我们之间从来没有过爱情,也没有共同的追求。”

“还记得吗?我曾多次对你感叹:别人都说结婚久了就没意思了,可我们结婚七八年,十来年了,还像新婚一样!细想起来,一点不奇怪。结婚十年来,你给了我多大的帮助和安慰哟!”

黄镇对朱霖说了很多真心话,一席肺腑之言,听得朱霖心里暖融融的。

“如果有下辈子,我给你当老婆,你当丈夫!”黄镇的话说得风趣,但情真意切,朱霖不由得转过身来。

“人家一个农村妇女,也没啥过错,你走后还受了不少罪,你可要处理好啊!”朱霖真心诚意地说。

黄镇一边点头答应着,一边更紧地拥住妻子。是啊,朱霖是他的妻子,更是他的战友。爱,需要心灵的默契,需要灵魂的交融,需要共同的理想和共同的追求。经过这次坦诚的心灵撞击,他们未来的生活一定更和谐,更美满,更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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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镇夫妇

妻子的大度,和一首“迟到二十年”的诗

其实,黄镇1980年故乡行的详情,随行秘书早已向一贯尊敬信任的朱霖大姐谈起过:

黄镇回到村里看望乡亲,谁家大爷、大妈困难,他都这个五十元,那个一百元地给予帮助。他把已故前妻的几个弟弟、侄儿请来,详细地询问了他们的生活情况,知道他们家庭负担重,便给每人接济一些钱。然后,他缓步走出村,来到葬在娘家坟地里的前妻坟前站了一会儿,表示悼念。面对无碑的黄土坟头,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告诉秘书:“不管怎么说,她也是大姑娘嫁给我的,虽然没有爱情,可也从来没得到过我的照顾,度过了没有色彩的一生,也很不幸。1949年我和她办离婚手续后曾答应过她,只要有可能,我一定尽力照顾一下她的弟弟。这次来看了他们,也算了了一桩心愿。”

听说黄镇到村头为已故前妻扫墓,村里的乡亲都拥到村口,有几位上年纪的更是感动落泪。不少人夸赞:“黄镇当了大官,不忘故乡,还念旧情,了不起,是好人!”

听着秘书的讲述,朱霖频频点头,并宽慰地说:“这是革命产生的社会问题。这样做对,这样做好。让老黄还了这笔人情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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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镇与乡亲

爱情是理解的别名。已经与黄镇共同工作生活五十年的朱霖,最理解黄镇的为人和心情。他是一个非常重感情的人,他对祖国、对家乡、对人民、对亲人,始终奉献着一颗赤诚的爱心。

1989年12月10日,黄镇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小手术后意外逝世。朱霖在整理丈夫的遗物时,从笔记本中读到一首诗,一首二十年前黄镇写给她,久隔二十年后她才读到的诗:

顾名乃是兄和妹,恩重情深夫与妻。
三十年来如一日,患难甘苦紧相依。
欢庆人民得解放,笑看儿女成长齐。
但愿白头人不老,革命到底永不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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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霖

朱霖流下了欣慰的泪水。她感受到丈夫在心底对自己深情的爱,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妻子!是啊,爱情本来就是心灵纯洁的联系,当两颗心在倾爱中渐渐老去——尽管失去了火焰,却依然保持着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