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4月30日,保罗·奥斯特由于肺癌并发症在纽约布鲁克林家中去世。他出现在社交媒体最后的身影是今年一月,与妻子西丽·哈斯特维特(Siri Hustvedt)一同探望外孙,保罗·奥斯特几乎撑着最后一口气,安详地看着摇篮里睡着的婴儿,此刻他在想什么?去世后不久,索菲·奥斯特在社交媒体上发布一则简短的悼念,并宣布自己行将发布的新专辑中会收录一首写给父亲的歌:“我将继续为蓝之队弹奏/我也将在梦中与你相见/我将继续为蓝之队弹奏”(I’ll keep playing for the blue team/And I’ll be seeing you in my dreams/I’ll keep playing for the blue team)。
保罗·奥斯特是明星。他属于大型出版公司、巡回签售、大规模媒体曝光、超体量市政文化工程的时代,即文化新自由主义时代。与此同时,保罗·奥斯特的小说更接近好莱坞影片,而非艺术电影,但要真正定义它,我们不妨称之为反好莱坞文学,或者反超真实文学。
保罗·奥斯特
2022年4月,他的儿子丹尼尔·奥斯特(Daniel Auster)死在了布鲁克林医护中心。丹尼尔·奥斯特在保罗·奥斯特任唯一编剧的《烟》中扮演过一个小角色,一个小偷,可现实是他并没什么可偷。丹尼尔·奥斯特在“俱乐部孩子之王”(King of the Club Kids)迈克尔·阿里格(Michael Alig)的圈子里,找到了家的感觉。
1977年6月,丹尼尔·奥斯特出生,后来的黑色幽默也降临了,父亲保罗·奥斯特意识到自己无法成为伟大的诗人,但是要写作。两三年后,曼哈顿瓦里克街6号,生父塞缪尔·奥斯特(Samuel Auster)去世,莉迪亚·戴维斯(Lydia Davis)的婚姻业已破裂多年,但她仍得现身在他的困境之中,协助他、照料他,他很幸运,尤其是领受了神启,“那火热的、顿悟般的清晰时刻推着你越过宇宙的罅隙”,保罗·奥斯特成为了真正的作家。《孤独及其所创造的》(The Invention of Solitude),真正的主题是“人”,在扩张中的当下、写作内部、父子关系之中的“人”。
总是儿子拯救父亲,总是匹诺曹(Pinocchio)改变杰佩托先生(Mister Geppetto)的生活,但随后,匹诺曹被投入了鲨鱼的腹中,投入了黑暗之中,并最终丧命。因此,“人”的主题被唤醒了,但从未被保罗·奥斯特写出。生父从一个隐形人(an Invisible Man)变成一个丰满真实的人,一个曾经在婚礼上被哥哥戏耍的弱势者、一个曾经坐拥纽约无数公寓的工作狂,成为作家的儿子用他的“现实力学”将整个故事重新带入幽暗,他的语言的幽暗之地,他称之为《记忆之书》(The Book of Memory)——《孤独及其所创造的》后半部分,其实为出版时所捎带。
自始至终,保罗·奥斯特都相信故事,不是虚构的故事,也不是“哲学化”的故事,而是真实发生过的故事。在《冬日笔记》(Winter Journal)中,他依次罗列了他居住过的二十一个公寓或住所,并称之为“二十一个永久住址”。没有人这么做过,除了保罗·奥斯特。保罗·奥斯特自始至终都在写他自己,这是由一个从诗人塌陷为小说家的人创造的“自己”的奇观。
如果没有记错,保罗·奥斯特是第一位用几乎他所有作品重新回忆青年时代,尤其是成为作家的经历的人——他声称自己的小说很少与真实生活中的故事有关,但他改变的多是细节,而非整体或者结构,概言之,读者很难将他的小说从他的非虚构(无论是作为体裁的非虚构还是作为生活的非虚构)区分开来。这并非冲动之举,从1960年代(对保罗·奥斯特来说,还有1950年代)起,太多的东西从我们的世界消失掉了。然后,我们最熟悉的“回忆即缅怀”便可以解释接下来的事情。而最终,这与保罗·奥斯特的自我定义有关。对我来说,我会将它看成是与自己曾经的缺失、现在的消失共存在的故事。我通过与过去的我的共在,一点点接近理念的我。
“那天晚上济马心情不错,滔滔不绝地讲着永恒革命的理论,而我记得凯蒂不时把头靠在我肩上,露出充满柔情的美丽笑容,以及我们两个往后靠在椅垫上,让戴维持续他的独白,然后在他解决人类存在的困境时,一致点头表示赞同。那对我来说是个美好的时刻,充满令人惊异的喜悦与平静,仿佛我的朋友都聚在这里庆祝我重回现实生活。”
马可·史丹利·佛格(Marco Stanley Fogg)有些沉溺的第一人称叙事,向我们透露了保罗·奥斯特的人格形象,美好、幸福、忧伤的中产阶级。而浓缩为一个词就是,孤独。孤独,是一个被反复刷新的词汇、概念。孤独的悖论在于,人们在喊“孤独”或者想“孤独”的那一瞬间,“孤独”就飘走了,人们意识到他正在经历和感受的远过于“孤独”。这是一个美丽的词汇。年轻时,他曾经常为钱所困,在巴黎、普罗旺斯、旧金山、纽约,曾打了无数种工,而今他经常在公寓兼工作室漫步:房间——工作室——世界——内心。这并不是一个复杂、例外的状态,它更接近作家的基本生存境界。
《月宫》(Moon Palace)中的凯蒂,多少带点西丽·哈斯特维特的影子。作为作家,西丽·哈斯特维特更为独特,她博学,特别熟悉精神分析(对应着神经科学),写所有体裁,只有诗歌慢慢淡出了。两人结婚时她还在哥伦比亚读博士,担心失去自由,保罗·奥斯特宽慰她,“为什么,Siri,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重新回忆起这个细节和问题时,她采用了神经科学家安东尼奥·达马西奥(Antonio Damasio)曾举的一个案例:铁路工头菲尼亚斯·加热(Phineas Gage)被一根铁棒击穿了大脑,但他奇迹般地从这场事故中恢复了,可是他摇身变成了一个冷酷、好斗的道德婴儿,他被解雇、背叛,最后在流浪中无名地去世。西丽·哈斯特维特想说:情感、同情心至关重要。
女作家更像是漫游者,求知的欲望驱使她不断迁移自己的领地;男作家则主要活在自己的家里,以及以自己的家为内容的时间线。女作家给男作家带来了很多知识、观念,以及不止是情感的力。女作家说,小说是变色龙,是巴赫金所说的复调。然而这对应到保罗·奥斯特,就变成了“偶发”(chance),偶发音乐的偶发。《月宫》里保罗·奥斯特畅想,月球人的货币是诗,这就是偶发,只是它固定了下来。
种种偶发,定义了保罗·奥斯特的“实验小说”(experimental fiction)。保罗·奥斯特非常依赖偶发,以至于他认为人的生命取决于偶发、意外、冲击,这不仅诠释了他小说中的“先锋”,也解答了他回忆录中的“情感”,那些情感事件总是如此突出地甩过来,比如他再三重述(他几乎重述了一切能重述的)的电击事件。
“我以为将自己放逐到这世界的混乱里,这世界就会向我表露某种秘密的和谐,某种能帮助我看透自我的形态或方式。重点是,要接受事情的原貌,要随着天地万物的潮流漂浮。”如保罗·奥斯特所写。评论家詹姆斯·伍德不以为然,他称保罗·奥斯特四不像,“百分之八十的内容写起来跟美国的现实主义写作难以区分;剩下的百分之二十对那百分之八十做一种后现代风格的外科手术”。
倘若我们从“家”的意义上理解保罗·奥斯特的也许巨大的偏离与失误,一切就变得非常能理解了。正如其总是漫步在十平、百平的空间里一样,他的文学本来就由这些与差异、结构无关的种种所构成。
在我之中,而非在人之中,标识了一种更现代的文化记忆。在这个故事背后,是时间碎裂在人的心中,关于我的种种已经死亡或者终结;而在生活在世上的我之中,运行着这么多“我”“世界”“语言”,他们时刻将自己所见证的讲述给我;而在这源源不断的叙事力之后,如果揭开那块幕布,是如海德格尔所言的“原始的、未失落的、无需联系的整体生存之延展”。
一本书是栖身之所,当社会被击穿、大地在翻滚的时候,这个栖身之所才真正被需要。一本书应该像这样被拿出,置身在向宇宙敞开的建筑之下,我阅读它,悄然进入深层的快感,并将其作为礼物开放给世界。
思想家柄谷行人不搞文学了。当然,文学不再是曾经的样子,或者说,关于文学的那些要求被替代掉了。柄谷行人认为,1990年代后,文学已经从一切重担下“解放”了,也就终结了。这里的重担有两个,宗教的重担、政治的重担,的确如他所言,它们不属于文学了。但是今天的文学面临着新的重担,这个数据世界的重担。
在今天,我们的城市正在经历前所未有的“激变”,恣意生长犹如森林。而这样的城市促使我们重新选定自己的位置,从此,人既要生活在家庭与自我之中,也要生活在城市与世界之中。那些商场、智能系统、档案库将我们带向更远处。在今天短视频信息流中,有一个经常出现的场景:男人靠在床头对着不出镜的女友讲睡前故事……
《4321》
打字机、进化中的家用计算机、持续完善的在线档案库……人们随时可以成为作家。几乎不再需要依赖“圈子”、私人沙龙、专业的讲座、系统的评审意见,人们就可以写出美好的文字、创见。人们随时可以调取那个被唤作保罗·奥斯特的人的资料,调取那个被镜头从七百人中精聚焦准放大的年轻人,那个在大厅演播私家客厅谈起矛盾的父亲形象的作家,那个名流口中被揭露被赞美被肯定的名字。人们可以模糊他,窜改他,丢掉他。当人们如此使用的时候,文学又如何应对?
深层记忆出现了,但它在今天只是一种思考方式;“反-”的形式被理论家承认和接受了,但它在今天已经是主流得有点老掉牙的模式;还有什么?
小说是什么?在有些刻板的教育里,人们被告知,小说是讲故事,或者小说是故事。很多时候,这样的说法对应到汉语的语境下,变成了呈现故事。讲故事和呈现故事是两码事,讲故事很像呈现世界,而呈现故事只是围绕某个不必要或不完整的呈现打圈。然而小说并未像一般文学理论书籍那样“规模化”了种种形式。相反,小说变得相当灵动,当世界变成了广阔的“巨兽”,小说也变成了同胞的“巨兽”。
1928年,范·达因(S. S. Van Dine)在侦探小说界内确立了一个规则:“作者:读者=罪犯:侦探”(author:reader=criminal:detective)。简言之,读者对作者的依赖,就像侦探对罪犯的依赖。二战后,阿兰·罗伯-格里耶(Alain Robbe-Grillet)、米歇尔·布托尔(Michel Butor)改变了这个规则,他们抹除罪犯的出演,侦探在犯罪下手前先来到了现场,那个规则里的“作者”随之消失。我们可以称之为“无作者”(author-less)。这个“无作者”就是那个在小说、在回忆录里不断变形、消失又出现的保罗·奥斯特。
在阅读他的小说时,我仿佛看到有个像素点挣扎着要在屏幕上出现,而后它被新的强的像素点、像素块压到了下面,而后它被整个系统压缩、清除,而我完全不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又一次出现。在他的小说中,最突出的是成为了拟象(simulacrum)的种种——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将他的文学称作超真实文学吗?
保罗·奥斯特用自己的一生抵抗着世界的变化,而在死亡来临之前的这些抵抗,是多么不可或缺啊。此刻我正在星巴克写作这篇文章,窗外强烈的阳光覆盖住这座综合体、骑行握着方向盘的人们,以及稍远处的广告牌,仅仅是生活着、发生着。这些痕迹在普通的夏天某天,散发着多么不可描述的魅力。而这并非保罗·奥斯特一人的渴望,也并非纽约一种的祝愿,这是所有这些事物、故事产生时必然的诱惑,人们隔着屏幕、距离一次又一次领会它。这就是保罗·奥斯特所说的讲故事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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