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老的树,老榆树;

好粗的树,粗榆树。

这方土地上的圣树、神树、古树,曾为康熙大帝遮阴避雨的护驾树,嘎达梅林歇过凉、麦新烈士驻过足,拴过“胡子”的烈马,挡过“老毛子”的战车。总之,这棵硕大无朋、直径两米的老榆树,现在被我拥抱住,我以耳倾听它的心音,用掌摩挲它粗糙的树皮,我感到自己贴近老榆树的同时,也贴近了故乡的土地、父老乡亲,以及生于斯长于斯的一代代祖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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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榆树在内蒙古开鲁县城西北三十公里处。我是开鲁人,但只可惜长到十三岁就随家迁移,故而从小耳闻大榆树,却从无机会见过。今天借故乡一位蒙古族军旅作家一部长篇小说研讨会的机会,我专程拜谒大榆树。

大榆树已拥有了一处院落,名“古榆园”。沿台阶而上,大树的断干直挺挺兀立在空中,像一方柱形的木印,风掠过,印文想必是盖在风中、云上;另有几枝树干虬龙爪般伸展,在天空中腾挪,似在攫取、捕捉着什么。这大树的雄姿让我猛然想起江西南昌青云浦,那是名画家八大山人故居,故居有一株古樟树,与这古榆何其相似乃尔!大概自然界中的树木,一旦“百年树木”之后,可能都具有了这种神韵、灵性和威慑力。

草原的晌午,阳光灿烂若金,金色的阳光射入老榆树的叶隙,地面上盘起闪烁不定的光线,土地是金黄的,阳光是金黄的,树叶也显现出金黄,在这种寂静的金黄中感悟老树,有一种天人合一的幽静。

便遐想数百年前此地,想必是水草肥美,榆树成林,一旦有人类的足迹踏上,老榆树的伙伴们想必一株接一株献身,最后留下这最粗壮、最威严的一株,作为榆树家族最后一名代表,它同时也代表着拓荒的历史,挺立下来。再往后,它成了一株神树,受到远近乡民的膜拜,在乡民的神树崇拜情结中,未尝没有怀念、崇拜自己拓荒者祖先的意蕴。

成了神的大榆树,是因神而大还是因大变神的?二者的因果关系不甚了了。可大榆树的确又大又神气,方圆几十甚至几百平方公里的地面上,它是独一份!

开鲁县是相对年轻的城市,满打满算不过八十几岁。开鲁的先民,来自河北、山东一带,有一个字的发音可以印证这种地域关系,不久前河北涞源有朋友来,听他们把“钢笔”一律称为“钢北”,“笔”“北”不分,恰是我故乡的典型方言。告别大树,我悄悄折下几枚嫩叶,夹带回北京,算是对老榆树的一点纪念。途中我追忆自己的根,记得父亲总说老家在“兰州府”,初之以为在甘肃,此番从老榆树下告别,头脑中猛然灵光一现:兰州府者,乃河北滦州府也。故乡发音,一贯“兰”“滦”不分,这一下明白了自己与河北滦县高家的血缘关系,敢情是冀东人,禁不住得意起来。

若不拜谒老榆树,我肯定还在琢磨自己与甘肃的关系!细想当年甘肃人怎么会闯关东到科尔沁草原谋生?山路阻隔,几无可能。河北滦州人则得地利之便,一日出山海关,三五天便到草甸子,太容易不过了。

有机会到滦县,没准还真能寻到根。

回到北京,首要的事是将此行拜谒大榆树的感触向父母大人禀报。听说我是平生首次见到大榆树,我母亲淡淡一笑,说你早就去过大榆树,非但去过,还住了一年。再细问,才知我不到一周岁时,母亲身为农村工作队成员,在大榆树镇工作了近一年的时间。如此说来,我早在几十年前就享受过老树的荫护,没准还吃过它那香甜的榆钱呢!

茫然中夹杂着愕然,作为短暂的生命个体,在古树面前的渺小感顿时充斥我的身心。儿时的记忆一片空白,但大榆树一定记得我,记得那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的婴孩……

本以为初相逢,却竟是老相识。荒诞中便具有了极现实的意象。

亲近老树,一如亲近历史和岁月。故乡的大榆树,愿您枝叶繁茂,永葆蓊郁的青春。

(高洪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