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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的斑痕

(二十四)

文/姚水叶

入学的这天,程小芳带着入学通知书和五块钱的学费,怀着激动的心情,站在自己公社修建的高中教室前,在红色入学通知上寻到了自己的名字,还细心地数了数名单上的人数,两个班正好一百零八位同学。走进教室,乍看,这里都是自己迈向人生的新起点,新盖的教室里还剩有一堆没有抹完的泥巴,黑板是用水泥做后又用黑漆刷过的,很光滑,上面写着欢迎新同学几个大字,后墙的黑板报位置也同样是水泥做后刷上黑漆的,十点钟的秋阳透过窗户斜射在黑板上,还有那醒目的“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八个大字用两种不同颜色的条线勾勒,都显得灿烂夺目。这一切都像给新入学的程小芳注入了新鲜的血液一样,令她信心倍增。她和陌生的报名同学用墙角的工具弄走了泥巴,打扫了教室。给学生报名的老师走进教室说道:“能主动打扫卫生很好,我们没有课桌,同学们把长凳搬来摆好,明天到校自带小凳,用长凳做临时课桌。”

程小芳知道自己路远,带小凳不方便,就搬来三块砖头,作为自己的小凳放在前排的座位,从报名的各大队学生来看,她的个子依然最矮。然而,走出校门的程小芳却要面对另一番景象,她还没走进院子,黑色的皮毛,脑门印有白色花点的几头克郎猪嗖嗖地窜上了石墙,三对前蹄前后不一地趴在石墙上张着一拃长的嘴巴嚎叫,看猪流下口水气喘急促的样子真比小芳走了十里路还饿。她跑进屋里,却见不常来屋里走动的门宗三娘正和小芳她妈拉着家常话,便叫了一声:“三娘!”

“哎,小芳报名了?”

“报了!”

程有良对小芳的再次入学一直持有半推半就的态度,也多亏了不是樊川中学,他才在清晨没有阻止小芳报名,并且顺利地递给了小芳三元钱的学费。小芳掀开锅盖,锅里是多半锅洗碗水,水上放的木篦上驮着小芳她妈为小芳留的一瓷碗苞谷糁饭,洗碗水还有些温热,小芳她妈嘱咐道:“借水热,先喂猪,猪饿的时间太长了。”

小芳偷偷地看了一眼爸爸严肃的表情说道:“妈,我知道!”

程有良负气地对小芳说道:“报名了就好好学,那是全公社二十三个大队的社员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排排大瓦房,是咱自己的学堂,学不会些文化连墙上抹的泥皮都对不起。”

她一边搅拌着猪食,一边听着爸爸的教诲,始终没敢搭话。三娘怕程有良再说下去,故意打岔道:“我后悔那阵把荣新没定给大夫。”

小芳她妈说道:“你嫌人家成分高,又嫌人家住得偏僻,就不想咱荣新没文化,人家可是当大夫的料。”

“你咋知道的?”

“人常说,猪嘴能扎住,人嘴扎不住,你捏得再严实,也有漏风时。”

小芳从她妈和三娘的对话中找到了那天大夫对荣新姐漠不关心的答案。趁小芳端着猪食盆出了门的空间,程有良又和三娘说起了小芳:“她娘,你心放宽,荣新再不该走也走了,有小荣,还有盼头,我守着瓜儿子,啥都是空的。”

“二哥,小芳也勤快着,以后好好给个人家,嫁个贫农。”

小芳她妈紧接话茬说道:“现在的贫农也给娃挑人呢,人家逮个猪娃还看老母猪呢,我这样子她就该勤快,小时不调教做活,惯了自己的女子,惯了人家的媳妇,长大了不会过日子,到那会挨骂的还是我,她要是男娃我就不操这些心,也就少挣多少闲话,只有怪命不好,还能怪啥?”

窗外的小芳听了她妈的话,不由得紧皱眉头,原来在爸妈的世界里,一次错误的繁衍却让他们背负了无尽的良苦用心。自己不是男孩也给他们带来多少遗憾和烦恼。爸妈偏见的思想让小芳这个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女子却在世俗面前显得格外地苍白无力,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思想在爸妈眼里始终如一地重如泰山。爸爸嫌她不是男孩,妈妈又怕她不会过日子,两种截然不同的心理像锯齿条一样撕扯着小芳脆弱的心灵。

时光掺杂着岁月的痕迹慢慢流逝,十月的风赛过了六月的日头,教室里的墙皮渐渐风干,板凳上不再滴水,书页不再滴下泥点,学校欣然接受了城里某学校支援的一批课桌,同学们的欣喜程度赛过了开学时喜悦,被屁股磨过光滑铮亮的砖头被同学们依依不舍地丢在了僻静的旮旯,他们坐在板凳上,一个个用书本遮住脸庞,眠着嘴偷偷地传递着微笑。虽然是学生用到了课桌,却让语文老师薛康生、数学老师李景介、化学老师薛康娥、物理老师李玉更喜得合不拢嘴,他们尽力为学生解答书本里的疑难细节。班主任薛康生老师在课堂上对同学们讲道:“我国解放前是被地主垄断了所有的土地,就像咱这一方人常说的‘下了王曲坡,土地都姓郭’导致大多数农民成为佃农,甚至上无片瓦,下无立足之地,到解放后通过建立高一级的社会体系,土地从完全的私有制转变成公有制。解放前我国工业资本化,所有的制造业,商业被资本垄断,工人整日做工仍旧衣不遮体,食不果腹,多次的不平等条约导致我国人民陷入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过着奴隶般的生活。解放后工厂实行了八小时的国有制,依次推行缩小三大差别。有哪个同学能说出什么是缩小三大差别?”

劳动委员杨平印站起来说道:“就是缩小集体和个人的差别,城市与乡村的差别,干部和职工的差别。”

老师看着瘦高个杨平印微笑着说道:“你爸是村支书,你啥都知道,但不全对,坐下吧!”

老师又面向全体同学说道:“三大差别是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的差别,城市与乡村的差别,干部与群众的差别。比如技术工一个月发五十四元的工资,工人发三十八元的工资。咱公社的米书记一个月是四十二元的工资,咱社员搞一天副业发一块七毛二。说通俗些就是大河流水小河满,不能大河流满了,小河抽干了。要均衡发展,按劳分配,保障供给。工厂生产啥,人民就享用啥。体现了国家从逐步到大步迈向了社会主义,在新的形势下人人都享受到优越感、幸福感。再比如我们没有课桌时,趴的板凳坐的砖头,教育局的听课老师还以为是走错了教室,以为我们是小学生,现在有了课桌,同学们就和城里的娃一样了,这就是最简单的例子,缩小城乡差别。”

薛老师讲完停顿了几秒,巡视了同学一眼,提问道:“还有哪位同学能举例说明啥是差别?”

教室里很安静,两分钟过后程小芳怕没人站起来回答老师的问题,老师会没面子的,于是她站起来说道:“我穿了新衣服,我妈没有,这是大差别,我穿了新衣服,我妈也穿了新衣服这就是小差别。”

同学们听后都忍不住笑了,班长是位男同学,叫邢越,留着学生头,穿着一件时尚的草绿色红卫服,单眼皮,高鼻梁,瘦脸型,除了收作业还是负责学习毛选笔记的学习委员,每天都要程小芳读她写的学习笔记,今又是隔着几排课桌的他站起来问道:“程小芳,你跟你妈都穿上了新衣服,就没有差别了,咋还是小差别?”

程小芳毫不犹豫地说道:“我妈用的布多我用的布少就是小差别。”

说了这句话的程小芳不光逗笑了同学,还逗笑了薛老师。程小芳回答显然很庸俗,但打破了教室里的僵局。薛老师的笑容更让程小芳对薛老师和对王文坛老师一样增加了百倍的敬重感,王文坛老师帮她借阅了的课外书《红岩》,又借自习的时间背着双手给同学们讲完了《水浒传》。现在薛老师又默认她抄完了暗地流传的《一双绣花鞋》,还背着双手讲了多少中国地貌,中国历史,尽管与语文不沾题却与语文藤蔓相连,让同学们受益匪浅。薛老师还在课堂上多次强调:“我们今天所有的努力就是要为实现明天的工业、农业、国防、科技现代化而奋斗。现在我们公社正在兴修水利,有了农业科技组,百亩试验田,还建立了农机站,这些都是向农业现代化进军的基本路线。”

时光闪电般送走了一九七六年,一九七七年的春天如期而至,学校开会宣布,高一高二全体同学去秦岭挖树坑,一个班一面山,期限两个礼拜。

小芳及时把消息告诉给了爸爸,程有良为小芳备好工具问道:“小芳,老师计划了几天?”

“老师说了,只要天气不耽搁,去半个月。”

“在哪吃饭?”

“先交五斤面粉,五斤苞谷糁,不够了学校补呢。我不想去,怕去了没人给咱屋做饭。”

“去,你去了我叫你姐来住几天,这也是机会,也是借口。”

程有良又看了看小芳,心里想,这么小的人咋进山呢?第二天,程有良准备去故北村时,顺路亲眼目睹了二百多名同学,背着行囊手拿工具进山了,他心里又一次唏嘘道:“难怪学校组织,人家的娃都大了,只有自己的娃小。”

在当地人的领路下,同学们翻过了四面环山的柳沟梁,顺着山坳里种过的洋芋地边,无意中绕到一间低低的石板屋前,平坦的几十平方大的小院,堆满了柴禾,同学们嘈杂的声音惊动了石板房后的一位驼背老人,光着上身,一只手拄着一米高的木棍,一只手里拿着几个隔年的洋芋,摸摸索索地顺着平时熟悉的路径走到门洞前,用吵哑的声调问道:“做啥呢?”

同学们看着老人惊呆了,只见老人双目失明,干瘦的脸庞就剩没有牙齿的一张嘴喘着粗气,鼻孔干扁的和上嘴唇紧紧相连,双臂干巴巴的骨骼就像他拄的拐棍一样瘦,胸前的锁骨和暴出的脊柱骨像竹节一样凸出,一条条肋骨清晰可见,肯定穿了多年的棉裤也撕开了许多洞,污渍填满了布眼,更辨别不出原来的颜色,腿骨头的瘦小更显得棉裤的宽大,看情形,宽松的棉裤里还能装进同样的两条腿,若不是老人说话,真以为是碰见干尸了。同学们见状,都向后退出几步,程小芳上前一步,托住老人拿洋芋的手,大声问道:“爷,你多岁了?光吃这?”

老人眼睛虽然失明了,但耳朵还有用,听见程小芳的问话,吐字不清地大声呜咽道:“九十八了,就吃这呢,我守的这山是我外甥的山,不准外人砍柴,我外甥管我吃穿呢!”

老人停顿了几分钟拽了拽棉裤腰说道:“新三年旧三年,补补纳纳又三年,这衣裳新着呢!”

那个当地领路人站在老远用喉咙哼了一下小声说道:“老汉一年见不了几个人,当你砍他柴,还做着梦呢,山早都归公了,外甥连他的脚都缠不住还管你吃穿。”

他说完这几句话,又给老师说道:“老汉不可怜,年轻时不缺老婆,等扇过年䍅眼睛看不见了,连个女人面都见不了,泉水里游的青蛙连水舀来煮了,石板缝的老鼠掉到锅里也煮了,一身衣裳穿了五六年没见水,住得高,救济粮更分不上,一年到头连点五谷花都吃不到,唉!他外甥八哥嘴,苍蝇飞过都能认得公母,就是认不得他舅。”

老师听完感叹了一声说道:“山里和山外差得远,山外绝对没有这样的老人。”

泉水离老人也就十来步远,程小芳为了证实领路人对老师说的话,走近老人食用的泉水边,过了惊蛰才半个月,冬眠后的青蛙已经在泉水里产出了小蝌蚪,油黑发亮,密密麻麻,让双目失明的老人可以陆陆续续煮到深秋。见到了小蝌蚪,程小芳丝毫不怀疑领路人说的老鼠掉在老人的锅内这句话。

第二天,几个同学和程小芳听老师的话特意绕道拿了两个蒸馍,送给了老人,老人手捧蒸馍张大了没牙的嘴,抽动了脸上的皱纹,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半个月的时间,同学们挖的树坑将石砭硲梁、七道沟、八道沟连在一起。那里的沟沟坎坎都留下了老师和同学的脚印,洒下了他们的汗水。由于程小芳早已习惯山崖穿行,这次的野外劳动她更表现得积极活跃。

这次大芳回娘家带着花花和小女儿住了十天,就急得不行,一边洗锅一边对她妈说道:“我该回去了,住的时间长了乡党都问啥时来的,啥时回去,到下稻种的时候了,队里要用骡子,战地吃不上饭也管不好骡子要挨骂的,帮你过了日子,我的日子就烂了。”

大芳她妈从大芳的言语中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心想泼出去的水真不一样,就答应了大芳的话:“回去回去,你的日子要紧,我这是闲事。”

大芳觉得她的话伤了她妈的心,还勉强地多住了两天,又悄悄地对她妈说道:“妈,我有了,这次感觉不一样,或许是个儿子,你知道了就行,甭对我爸说,不要我爸为我操闲心。”

也正好大芳坐着战地的架子车上午走,小芳背着被子下午就返回了。这次挖过树坑后,学校又先后几次组织全体师生和修水库的社员一起扛石头铺坝堤,亲眼目睹了水渠通村,确保了全公社旱地粮田的灌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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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姚水叶(女),陕西西安人,于一九七八年毕业于太乙宫中学,以耕农、养殖为生,更爱文学,喜欢用笔写方式向读者传递善良,传递亲身体会过的人间美德,歌颂祖国的大好河山,对生活抱以崇高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