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在日常世界里,还是写作中,卡夫卡都是秉持“无限延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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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是卡夫卡逝世100周年。很久以前,初次在杂志上看到卡夫卡的黑白肖像时,我有些不安。当时不满二十岁的我还不知道为何会有这种感觉。那时卡夫卡还只是个传说,其多数作品、日记和书信都没有译介,我也不知道这个经常熬夜以及失眠的人曾自称是“寒鸦”。多年后的某个深夜,放下《卡夫卡日记》,翻开《卡夫卡全集》去仔细看那些照片时,我恍然意识到,当初让我不安的,其实是卡夫卡那诡异清冷并充满距离感的眼神。这眼神源自他对那个充斥着“你应该”的日常世界的绝望,源自他对真实个体的艰难处境与社会关系的冷漠腐朽的深刻认识,源自他作为观察者的异常敏锐与冷静。

他认为自己可能活不过四十岁。在日记里他多次提到,要是能活过四十岁,他将会怎样。其实他并不怕死。尽管在不写作的时候,在身体通常不好的情况下,在令他无比压抑的日常世界里,他经常在思考死神将以何种方式降临,可是,他始终都很清楚,自己活着就是为了写作——为了写出能与他的偶像福楼拜的《情感教育》相媲美的杰作,这是他在痛苦中坚持活下去的唯一意义。正因如此,当你凝视他的眼睛,就会发现,除了那种清冷和距离感,他的眼神深处其实还隐藏着炽烈的火焰。

因此他无法像父母所希望的那样去做一个正常人,去专注事业并多帮父亲打理工厂,去适时地走入婚姻建立家庭。他知道,家人是不可能理解他的,跟他定过两次婚的菲莉斯也理解不了他,甚至他深爱过的密伦娜也没能真正理解他。他给她们写过很多信,但概括起来不过就是寻求理解但又不得不遗憾地止于无法理解。他是诚实善良的,从来不想伤害任何人,因此他做过太多的解释。比如在给菲莉斯的一封信里,他这样写道:

“写作意味着直至超越限度地敞开自己。……但坦率和献身精神对于写作来说是远远不够的。……人们在写作时越孤单越好,越寂静越好,夜晚更具备夜晚的本色才好,因此人们的时间总是不够……我经常想,我最理想的生活方式是带着纸笔和一盏灯待在一个宽敞的、闭门塞户的地窖里面的一间里。饭由人送来,放在离我这间最远的、地窖的第一道门后。穿着睡衣,穿过地窖所有的房间去取饭将是我唯一的散步。然后我又回到我的桌边,深思着细嚼慢咽,紧接着马上又开始写作。那样我将写出什么样的作品啊!”

无论是在日常世界里,还是写作中,卡夫卡都是秉持“无限延宕”的。他希望一切始终处在未完成的状态,就像《城堡》里的K始终进入不了城堡,《审判》里的约瑟夫·K始终无法摆脱审判过程,《失踪者》里的卡尔在美国始终找不到归宿之地,就像这三部长篇都未完成。其实,理解卡夫卡并不难,只要经常在凌晨四点钟还在孤独中沉湎于阅读或写作以及浮想联翩,并在听到黎明的车声时感到遗憾、沮丧甚至感伤,他创造的那个世界就会自然为你敞开。(赵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