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根结底,苏州园林是读书人的园林。
姑苏园林由读书人营建,因而明确呈现出有别于扬州盐商园林、北方皇家园林之幽清风貌。书台碧松影,篱门幽竹径,蕴藉深藏的无数造景,即为士子题满江南的尺幅风流。
姑苏游园,就是读书,就是借时代之利,正大光明地翻阅吴地名士的宛委别藏。也唯有展卷足数,才能通晓苏州园林的语言,觉察不以视觉冲击取胜的林泉逸致,笃信“苏州园林甲天下”。
文人造园的初衷大多并非为向公众开放,审美门槛被有意无意设下,亦不过自愉或延揽知交相与会心而已,但这份心照不宣中不无自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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拙政园 海棠春坞 @小小影月
若给园林主人做个群体画像,该是清一色的手不释卷。个中出身世家的有之,苦读出仕的亦有之,纵使庙堂倦归,“唯有读书高”、“诗书传家”的信条也不会动摇毫分。我国古代“士农工商”的严格社会层次划分,更增进了园主对于族中子弟读书上进的勉励约束。此外,格高致远的精神求索,痴迷卷中岁月的生活本能,与清风朗月对谈的人文功底需要,都令读书成为苏州园林无可分割的气脉。
于是,在园林各处的楹联匾额,除歌赏风月外,也常有读书劝学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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耦园 补读旧书楼@火之星2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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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畏斋为虎丘书台松影正厅,厅内悬楹联“松风虚夕响 欲问台何处,云月暝山居 何人更读书”。此联为集句联,脱胎于清代任思谦《和靖先生读书台》一诗。晚来松涛尤响,云隐于月中,山居幽昏,谁人犹自夤(yín)夜读书?
和靖处士尹焞读书台正在此处。尹焞是宋理学家程颐弟子,曾不愿委身污浊而放弃功名,后又弃官归家,因兵乱辗转流落至苏州,于虎丘读书十年。最早的苏州书院便建于此处。
三畏斋楹联以寥寥廿字,勾勒高士苦读图卷,同时流露着苏州一贯的崇文重教风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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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丘 三畏斋 △虞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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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峰仙馆为留园至堂皇之处,其北厅张挂帝师陆润庠所题楹联:“读书取正,读易取变,读骚取幽,读庄取达,读汉文取坚,最有味卷中岁月;与菊同野,与梅同疏,与莲同洁,与兰同芳,与海棠同韵,定自称花里神仙。”
该联联语亦庄亦雅,为姑苏园林楹联中佼佼者。下联受启发于陈继儒《小窗幽记》,描摹的是幽人与花为伍、与名花同品格,上联则遍数各典籍的精髓,倡导着从《尚书》中得雅正,从《易经》中得机变,从《离骚》中得幽情,从《庄子》中得旷达,从《汉书》中得坚直,于书卷光阴中得味知味,凝练君子气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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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园 五峰仙馆 @姑苏恋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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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泼泼地为留园西部水榭,天机活泼,周遭竹木掩映,宫灯胧明,水流花谢之时,居此易生“梦尽落花间”之叹,其景致灵动称一园点睛处亦不为过。
题名匾额“活泼泼地”由字面而言似乎与读书劝学无关,实则引自殷迈《自励》诗“窗外鸢鱼活泼,床头经典交加”,内蕴烟霞之间、读书自得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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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园 活泼泼地 @秦淮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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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浪亭藕花水榭临河,曾作茶室,内有联:“散华梦醒论《诗》客,烧叶人吟读《易》窗。”为“半个沧浪僧”沙曼翁所题。
散华典自佛教“天女散花”,在佛教中,佛陀说法时即有飞天散花、不鼓自鸣,助人脱离颠倒迷梦。而《诗》即《诗经》,《易》即《易经》,该联所陈述的,是文人兼修儒释道三家的风雅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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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浪亭 藕花水榭 @白墙下的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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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春簃西配房有联“镫火夜深书有味,墨华晨湛字生香”,系《圣教序》集字联。
彻夜读写直至翌晨,钻研学问不肯释卷,书册有韵,笔墨生香,竟是连入睡都不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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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师园 殿春簃书房 @姑苏恋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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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影楼有旧联:“得月便佳,是山都好;无书不读,有酒即仙。”
依愚浅见,拙政园涉及读书修身之楹联,以此联为最佳。山月相邀,纵情风流,有书便读,不分高下,其旷然洒脱态度,一派天然,最近名士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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拙政园 倒影楼与水廊@双子阳光的豆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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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圃书房极多,着重“经纶化育、刚健中正”。其中东莱草堂对联为“松下论文诸贤乐耳,砚边挥笔数老陶然”,具陶弘景遗风。
该联所推崇的自在陶然、率性治学,与艺圃各读书处题名及楹联整肃恭谨的风格颇有相异之处,值得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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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圃 东莱草堂 @秦淮桑
各名园中多有读书劝学之语,今不历数。无数招魂摄梦的林泉风致,无数可以“无语凝噎”形容的、心魄被猛然触动的游园瞬间,实则都是书卷气的具象化。
姑苏园林,恒久等待能与对谈之客。厅堂楼馆一同,四时风月均等,入园者中,有人得鱼虾,有人得萍草,唯善读者得蛟龙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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