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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回忆起来,小李判断,五年前或者更早,她的奶奶已经出现了阿尔茨海默症的征兆。只是当时,全家人对阿尔茨海默症了解甚少。直到奶奶的病情滑向中期,大家才意识到,奶奶“老年痴呆”了。

医疗专家将阿尔茨海默症发病分为7个阶段,按照目前的治疗水平,第三个阶段是唯一的黄金治疗窗口,这个阶段,多数患者还是会被误认为“老糊涂了”。因为第四个阶段,才是阿尔茨海默症早期。

以下正文以小李第一人称叙述:

今年春节的一个早晨,我推开奶奶的房门。她早就起床了,木木地挨着床沿坐着。房间不大,下一眼我看见了床脚那滩淡黄色的液体,是奶奶的小便。广东的冬天,还是热得黏黏糊糊,房间里窗户紧闭,空气里漂浮着淡淡的腥味。

我胸口闷得慌,转身去洗手间,拿来拖把,擦拭着地上的尿液。奶奶在一旁似乎清醒了一点,她低着头嚅嗫着辩解,“不是我弄的,不是我弄的”。

一年未回老家,奶奶的变化让我心惊,由此生出的冲击感更难平复。2023年春节,她还会自己洗澡、上厕所,你跟她说话,她时常还有回应。

仅仅一年时间,奶奶的记忆和意识疾速滑入渊海。今年春节回去的第二天,我推开厕所门,看见她从马桶里捞大便;她从垃圾桶里翻捡出“宝贝”,偷偷藏进被窝;她的睡眠越来越少,总是在深夜里,一个房间挨着一个房间敲门;她开始骂人,用最刺耳难听的话骂我,骂弟弟,骂姑姑、爸爸、妈妈……

我跟着奶奶长大,从小跟在她屁股后面跑。她嗓门大,脾气火爆,讲话噼里啪啦,做事风风火火,又麻利又强悍,像极了动画片里无惧无畏的女英雄。

如今,女英雄颤颤巍巍,神志混沌,灵魂像是被无形之手渐渐抽尽,仅剩一具我们熟悉的躯壳。

有时候我看着她,眼神呆滞,神色倨悍冷漠,话语尖锐伤人,看不见也听不见我们的劝解,像是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操纵着,我会生出一种错觉——这个人不是我的奶奶。

那我的奶奶去哪里了?

“奶奶现在是个NPC”,弟弟说。

可我不甘心,我到今天还能感觉到,“NPC”还在拼力捕捉着脑海里为数不多的记忆残片,伸出迟钝缓慢的触角,艰难地探向我们的世界。

前两天,弟弟跟爸爸打视频时,跟坐在爸爸身边的奶奶讲了句“奶奶,爱你哦么么哒”,这是我常对着奶奶说的口头禅。

奶奶缓缓抬头,眼睛不知道看向哪个方向,嘴里吐出一声“阿黑妹”,阿黑妹是我。霎那间,她的触角发出了微弱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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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忽略的痕迹

奶奶到底是什么时候患上阿尔茨海默症的,现在已无从得知。家里长辈们推测,奶奶摔断腿后,手术麻醉导致了痴呆。可导致她摔断腿的那场事故,我现在想想,老觉得哪里不对劲。

奶奶是从老年代步车上摔下去的。七八年前,姑姑给奶奶买了一部老年代步车,网上的资料显示,这款车从电动轮椅车演变而来,车速控制得很低,而且有四个轮子,怎么看都比奶奶平时骑的自行车安全,那时奶奶76岁。

奶奶太胖了,为了坐得舒服一点,她把座位两侧的安全扶手收了起来。不过让我费解的是,奶奶拿了个衣架,挂在代步车的方向盘上,双手扯着衣架控制方向。正常人都知道这样危险,何况奶奶这么精明能干的人。

2018年的一天,奶奶骑着代步车去买菜,前面有一辆垃圾车,她不愿意离垃圾车太近,打算侧着身体超车过去。她太重了,一侧身,代步车失去平衡翻在地上,她的腿砸断了。她被送进医院,前后做了三次手术,一直到2023年年初才能重新站起来。

第一次手术刚结束那一夜,是我跟我爸在病房里守夜。半夜,麻醉药效过去,奶奶醒了,病房里灯没开,借着窗外的光线,我看见她一双眼睛睁得贼亮,双手在半空中不停地抓着什么,毫不理会我们的提醒。在晦暗的病房里,她看起来像个疯子,我哭了。相比最近一年经历的种种,那才是对我冲击力最大的一次。

你跟我提起的那本书,《照护:哈佛医师和阿尔茨海默病妻子的十年》(以下简称《照护》)里,琼在50多岁时患上阿尔茨海默症,一家人尚未意识到琼患病之前,她的日常生活已屡屡出现信号——有几十年驾驶经验的琼,发现自己开车时总会偏离车道。一次开车驶过一段熟悉的短隧道时,琼吓坏了,她把车停在车流中间,后面的喇叭声不绝于耳,琼告诉副驾驶位上的丈夫,自己无法在黑暗中开车。

现在想想,奶奶把衣架套在方向盘上驾驶,手术后病床上的反常,或许就是阿尔茨海默症初期的征兆。如果往更早的时候追溯,我读大学时,奶奶已经出现了一些征兆——她买来椰汁给我们喝,等我回来后,她却怎么都找不到,最后我们在冷冻柜里发现了那些椰汁。

腿摔断后,奶奶辗转在梅州和深圳的医院之间,前后做过三次手术。医生说她体重大,骨骼承担的压力过大,每次恢复到差不多的阶段,骨头又断了。坐在轮椅上这几年,她瘦了很多,性格也变得温和。2023年初,随着日渐消瘦,奶奶竟扶着轮椅又站了起来。

在深圳做完手术后,奶奶在小姑家里休养了一段时间。小姑白天要上班,奶奶多数时候一个人待在房里。刚开始,奶奶还会在房间里看看电视、电影,过了不久,她开始嫌弃电视不好看,什么电视剧都看不进去,要知道,她以前最爱看电视剧了 。

从那时候起,她看起来就有点呆滞,记不住人,语无伦次,你跟她讲话时她似乎听不见,老是自顾自地嘟囔着什么。更反常的是,她把小姑丢在垃圾桶里的鸡骨头,又捡出来吃掉了。第一个发现奶奶不对劲的,是小姑的儿子,“外婆这样子可能是老年痴呆”,他说。

说实话,刚听说奶奶患上“老年痴呆”,我不是特别在意,那时我对“老年痴呆”知之甚少,以为这是人衰老过程中必经的阶段。直到热搜中出现了阿尔茨海默症,铺天盖地的信息推送到我眼前,我才大概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病症。

我到现在都不清楚,奶奶的“老年痴呆”,到底去没去医院确诊过。或许家里人心里已经默认了,阿尔茨海默症无药可医,除了照顾好奶奶的衣食住行,我们做不到更多。

即便我搜索了一些科普知识,我仍然不清楚,阿尔茨海默症有什么治疗方式,广东有哪家医院擅长这个病的康复治疗,国内有哪些专业的照护机构……你在网络上搜索阿尔茨海默症,最多的信息是科普,告诉你这个病是怎么回事。那么患病之后,我能给奶奶做些什么?我不清楚。

今年一月份,一款治疗早期阿尔茨海默症的新药在国内获批,根据测算,患者服用这款药物,一年所需费用是18万元。奶奶的退休金不低,但也仅够支撑一半的药费。况且,她的症状已经滑向了中晚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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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看到的都不认识

耳朵听见的都听不懂

从深圳回到老家之后,奶奶还是站不起来。小姑给奶奶请了一名看护,照顾她的日常起居。看护阿姨是住在我家附近的邻居,白天来家里照顾奶奶,晚上回自己家住。

那些夜晚,屋子里空空荡荡,我能想象她有多孤独。她站不起来,活动范围只有一张大床。她窝在床上,望着四四方方的窗户,外面是黑沉沉的夜,时间是缓慢的齿轮,她半睡半醒间数着齿轮,熬着熬着,熬到窗户浮现出一抹浅淡的亮色。

那段时间她很依赖我们,经常给我们打视频电话。只是对我们这些上班族来说,这有时也是一种负担。比如我正在办公室里被甲方挑刺,焦头烂额、手忙脚乱时,奶奶的视频电话过来了,那一刻,实在让人抓狂。

我只能选周末,时间和精力充裕的时候给奶奶打视频。她跟我抱怨睡眠不好,胃口不好。她喜欢跟我讲以前的事情,讲得事无巨细、绘声绘色,讲了一遍又一遍。很多时候,她说完上一句,我能背出下一句,我装着像第一次听到一样,回应着她的热情。这是她大脑里,尚且留存的生活记忆。

2023年年初,是一条清晰的时间分界线。

在这之前,奶奶跟我们电话、视频聊天都不成问题。到了去年年初,她不会拨电话,也不会接电话,只会在手机上乱摁一通,有时我正上着班,奶奶的电话突然就来了,接通,或者回拨过去,那边没有任何回应。

去年过年回到家里,我发现,她不能听见电视新闻里的事故播报,火灾、车祸、地震……令她惊慌失措、担惊受怕,她认为事故里的受害者,是她的儿女或者孙辈。不管这些儿女、孙辈站在她眼前,如何呼唤安慰,她还是困在她臆想的恐惧里。

一位研究阿尔茨海默症的学者,曾这么形容病症的最后一个阶段:

患者就像生活在一个异星球,

他眼睛看到的都不认识,

耳朵听见的全都听不懂,

他只能自己一个人孤独地生活。

去年春节过后,我的生活变故不断。我做了个小手术,又被诊断出血糖方面的慢性疾病。医生对我的饮食、运动列出了严苛的要求。每天下班后,我坐一个多小时的地铁回到住处,运动一个小时,再准备第二天的饭菜,忙完这些通常已到深夜。

以前,我愿意多抽出时间陪陪奶奶。去年一整年,工作和生活让我身心俱疲,我自顾不暇,没有回过一次老家。

这一年里,有关奶奶的变化,我大部分是从弟弟、姑姑口中得知的。弟弟大学还未毕业,回家的次数比我和哥哥多。奶奶会乱吃东西,她把酱油当成酒喝,把洗洁精冲进水里喝。奶奶大小便不分场合,便盆明明放在脚边,她还是把屎拉在被子上。

小姑远在深圳,她对奶奶日常的了解,大多来自于姨婆的抱怨。

邻居阿姨只照顾过奶奶很短一段时间。奶奶觉得阿姨是外人,一个外人在她家里走来走去,她不高兴,奶奶是这么跟我们讲的。

在《照护》那本书里,丈夫第一次给琼请护工时,琼在这事儿上进行了激烈的反抗。按照作者的解释,这种抗拒意味着“否认”,是阿尔茨海默症患者身上常见的现象,“否认是心理层面的反应,是对于自身能力丧失的一种防御反应”。

邻居阿姨离开后,小姑请来了姨婆,姨婆是奶奶的亲妹妹,年纪比奶奶小十多岁。姨婆照顾奶奶两年左右,随着奶奶病情加重,这份工作对姨婆来说,渐渐成了一个勉为其难的包袱。

年近70岁的姨婆,要照顾奶奶的日常起居、一日三餐;要清理奶奶拉在床铺上、地板上的屎尿;要操心奶奶是不是溜出了家门;夜里奶奶不肯睡觉,满屋子地敲门关门,我不知道姨婆有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

姨婆孤身一人从江西来到广东,她没有朋友,日常生活24小时与奶奶绑定,这样的状态, 任谁都无法长期坚持下去,何况是一位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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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溃的照护者

更关键的是,姨婆被奶奶的谩骂伤透了心。姨婆跟小姑抱怨过,她明明把奶奶照顾得很好,奶奶还是碎碎念地骂人,她骂姨婆做饭难吃,骂姨婆不能时时给她回应。谁都知道,奶奶糊涂了,但伤人的话一旦说出口,一样会刺伤身边的人。 小姑,就被刺伤过。

2023年年初,我听奶奶抱怨过好几次。她不满小姑保管她的工资卡,她觉得自己的权利被剥夺了,以前想去哪儿,想买什么东西,任何事情都能自己做主,现在什么事情,都要经过小姑的手。

奶奶在混沌中愤怒,她认为小姑和姨婆合起伙来,要贪占她的退休工资。其实,我爸爸姐弟三人,小姑对奶奶最尽心尽力,奶奶的生活、治疗、照护全都靠小姑操心。在奶奶患上阿尔茨海默症之前,她跟小姑的感情非常亲密。

去年的一天,奶奶又一次跟小姑吵了起来,她糊里糊涂,不管不顾,说出的话恶毒刺耳。小姑伤心极了,哭着跟我倾诉,除了我,小姑其实无人诉说,她没有勇气把那些羞辱性的话,再转述给她的孩子。

我在科普文章中看到过,人患上阿尔茨海默症之后,会变得多疑,容易对别人产生敌意。我了解奶奶,她在神志清醒的时候,不是那么看待姑姑的。奶奶以前脾气火爆,没少数落我们,但绝不会用这么难听的话骂人。

对于照护者来说,相比体力上的消耗,精神上的透支更令人绝望。2024年春节期间,我也经历过一个崩溃的夜晚。

四年前,我在老家洗澡时,因热水器老化导致一氧化碳中毒,在医院里住了很久一段时间。或许这段记忆刻进了奶奶的大脑,今年回到家里,她不能看见我洗澡。只要我进入洗手间,打开淋浴喷头,闻声而来的她便开始不懈地撞门,不管你怎么解释,她只管闷声冲撞,执拗得吓人。

有一天晚上,她真的把门撞开了,我赤身站在淋浴头下,崩溃得要命,气急之下我冲她喊了一句。她离开了,或许是委屈,她站在客厅里恶声恶气地骂我。我妈试图跟她讲道理,奶奶不服气,一来二去两人吵了起来。

吵着吵着,奶奶说“你滚出我们家”。在“属不属于这个家”的问题上,我妈极其敏感,一句“滚”正中我妈雷点,妈妈哭了,把声音提高了八度,接着跟奶奶争执,奶奶仍是大梦未醒的样子,嘴里继续着谩骂。

那天晚上,爸爸出去打牌,弟弟出门聚会,家里只有我们三个人。我站在客厅,看着她俩声嘶力竭的样子,忍不住哭了。看见我哭了,我妈平静下来,不再跟奶奶争论。

你知道她病了,但很多时候,身边的人还是会被折磨得痛不欲生。我在家待那几天,没有一个晚上能睡好的 。

半夜里睡不着,我打开社交平台上搜索,有人说,自己的爷爷,以前是非常儒雅的老人,患上这个病之后,经常突然间破口大骂。我看科普文章里写道,这个阶段,患者脑内的神经元发生了大量的死亡,无法让他们行使正常的思维习惯,这是阿尔茨海默症的倒数第二阶段,这个阶段,他们至少还能分清亲人和陌生人。

2024年春节前夕,姨婆回江西老家过年,离开时她毅然决然地辞去了这份照护工作。我回去后,在家里待了短短几天,很快便理解了姨婆的崩溃和痛苦。

奶奶的睡眠越来越少。每到深夜,她扶着助走器,一个屋子一个屋子地敲门,嘴里的呻吟声含混不清,苍凉、沙哑、浑浊,像是胸腔里装着一只破风箱,嘶哑声沿着气管喘到嗓子眼,她急促地拧着门把手,把手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我的房间有两道门,拧完这道门,她又跑到阳台上拧另外一道门,黑暗中,我有种身处恐怖片的惊悚感。

我在B站上看过一个视频,是介绍阿尔茨海默症患者眼中的世界的。在他们眼里,时空是错乱的,人脸也看不清,周围的世界扭曲变形。身处其中的病人,孤独而恐惧。

看科普视频时,你没有太大的感觉,视频只是让你更理解她的病症。只有你亲眼看到她变成了那个样子,你才会被刺激到,你才会难受。她那个世界一定是恐怖的,混乱的,扭曲的,所以传递给我们的也很恐怖。

偶尔灵光一线间,她又恢复了往日的记忆,她神色黯然,语气失落,说自己以前哪儿都能去,现在哪儿都去不了。她要强了一辈子,没法儿安然接受别人的照护,“奶奶没用,拖累了你们”,这句话她跟我说过好多次。

今年春节,我给她洗澡时,她叹口气,低低说出一句“奶奶没用,拖累了你们”,我心里一亮,以为她清醒了。接着,她冲我喊出了姨婆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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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夺走的那些

奶奶洗澡的时候很安静,像个小孩一样,老想自己拿着淋浴头冲洗,这时候,我站在一旁,拿着毛巾给她细细地搓。

今年过年,弟弟是最早一个到家的。他说回去时奶奶闻起来臭臭的,不知道多久没洗澡了。几天后我妈回去了,这才给奶奶洗了个澡。

我妈没有我这样的耐心,我看过她给奶奶洗澡,她提溜着奶奶的胳膊,不耐烦地上下用力擦拭,像是给一只刚烫过水的鹅拔毛。

看着这幕我很心疼,人老了,好没有尊严啊!

可我能怪我妈什么呢?她在广东农村一个多子女家庭长大,外婆没有给过她多少关切和爱护,她被粗粝地拉扯大,嫁给了我爸,一个承担不起家庭责任的丈夫和父亲,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赚来的钱,大都丢在了牌桌上。妈妈在深圳拼死拼活地打工,供我们三个孩子读完大学。

多年的生活压力,把妈妈逼成了一个暴躁易怒的女人,她没有得到过多少爱,也不太知道如何爱别人。这么多年,她忙着在外赚钱,很难顾及我们精神上的需求,我和哥哥、弟弟都觉得,奶奶在精神上给了我们更多照护。

奶奶跟妈妈不一样,奶奶更有爱人的能力。

妈妈会抱怨,生孩子养孩子麻烦,后悔生了我们。但奶奶不会,我们小时候偷懒,不好好做家务,奶奶会抱怨辛苦,怎么都不来帮忙,但奶奶不会说后悔养了你们。

妈妈多少还有点养儿防老的想法,跟我们聊天时,喜欢问我们的薪资,如果我赚得少,我妈会嫌弃的。有一年我生日,刚好生病了,我妈给我发的生日祝福是赚大钱。说实话,我心里挺不舒服的,为什么总是把赚钱挂在嘴上,知道我生病了,为什么不祝我健康呢?

但是奶奶不会,奶奶从来不问我们的收入,更不会嫌弃我们赚得少。我毕业那年,找工作找了很久,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我妈经常催我,你干点什么都行,你得赶紧出去赚钱。奶奶不一样,她总在电话里给我打气,让我找自己喜欢的事情做。

我记得其间有一场面试,我准备得很充足,最终还是黄了。知道结果后,我只敢把电话拨给奶奶,只有奶奶会感同身受。我在电话里哭了,奶奶在那头不停地安慰我。最近我翻朋友圈,才发现因为这件事,我当时发了朋友圈,妈妈在留言里埋怨我“不听话”,“怪不得你面试会黄”,她说。

奶奶的宽厚,有天性的成分,或许也有人生境遇的滋养。

奶奶老家在江西,婚后跟爷爷一起到广东教书。他俩感情很好,奶奶在兄弟姐妹中排行老大,有点大佬的性格,傲气,又有一点点骄横,爷爷包容奶奶的脾气,很喜欢给她买衣服,奶奶偏爱丝绸、羊毛材质的衣服,总是把自己打扮得体体面面的。 奶奶一声过得平顺,到了晚年身上还留着孩子气的一面,身体还结实的时候,她喜欢玩些小把戏,比如故意装作腿疼,骗我们几个孙辈围着她团团转。

爷爷去世的时候,我读小学四年级,那以后奶奶很少再回江西老家。此前她几乎每年都要回去看看。她跟我说过,她害怕回江西,害怕别人问起爷 爷,“这样我心里会想的”,她说。

接下来的十几年,奶奶一个人把我和哥哥、弟弟拉扯到大学。那些年里,奶奶企盼什么,渴望什么,现在已经无人知晓。

这几年,我总会记起读高中时家里的一幕景象。傍晚时分,奶奶守在厨房里做饭,她背对着我们,那个位置刚好背光,她被阴影笼罩,周围一切暗淡模糊,暗影中更凸显她的背影,孤零零的,很落寞。奶奶在想什么呢?我好奇,但从来没有问出口。

奶奶是家里第一个患上阿尔茨海默症的老人,爷爷,还有家里其他老人,都是突然生病走了。而奶奶,正在缓慢地一步步接近衰老和死亡,看着她的记忆一点点被吞噬,身体里那个灵魂好像不是她的了,我总是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想,这是我的奶奶吗,如果不是,那我的奶奶在哪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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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解的问题

年过完之前,家里人还怀着一丝侥幸,盼着姨婆回心转意,能再回来帮忙一段时间。春节过后,大家彻底死了心。长辈们商量过后,我爸决定先辞去工作,留在家里照顾奶奶。

说实话,我担心我爸做不到合格的照护。在家里人眼中,他向来不是个靠谱的人,早些年他在深圳摆地摊,动不动把摊丢在路边,自己跑去打麻将。去打工,他也好不到哪里去,没有一份工作能做长久地做下去。闯了祸惹了事,他只会拍拍屁股人间蒸发,留下一堆烂摊子给我妈收拾。

最近这几个月,我经常能看到爸爸发来的视频。他会因为奶奶随地大小便抓狂,会被奶奶扰得睡不着觉崩溃不已。奶奶的症状,比过年时更严重了,她坐在饭桌前,胳膊伸出去,桌上的饭菜被扫下去,碎瓷片和饭、菜洒了一地,“得出买点不锈钢碗了”,爸爸在视频里说,奶奶低着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偷偷地用脚归拢着那一滩狼藉。

可让我意外的是,爸爸没有撂挑子的意思。他跟我说过“宁可回深圳上班”,接着他又说“没办法,没人照顾,只能我来”。依照他的性子,如果这是一份工的话,他恐怕干不满三天。在这一点上,爸爸比我们做得好。

用现在流行的一个词来形容,我爸不是一个内耗的人,他什么时候都不会太亏待自己。他在家里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他在阳台上种了草莓,火龙果,蓝莓……好几颗果苗都挂了果子,天气好的时候,他带着奶奶去河边钓鱼。但我也听说,他有天晚上把奶奶丢在家里,自己跑出门打麻将去了。

如果真的是一个细致入微的照护者,是不是能坚持下来呢,我不知道。

我比我爸细致,春节那几天,我大部分时间陪着奶奶,她上厕所,我怕她从马桶里捞屎,每一趟都在旁边陪着,完了给她擦干净屁股,哄着她洗完手,再连哄带骗地把她带出去。出来还未坐定,她又吵着要上厕所……如此往复循环,我和她一天大部分的时间,就消耗在厕所里。仅仅照顾了几天,我只觉得身心俱疲,没睡过一个好觉,快要崩溃了。

我在社交平台上看过一些分享,一些照顾阿尔茨海默症的家属,慢慢地出现了身体问题或者精神问题,陷入重度抑郁,或者患上重病,甚至比被照顾的患者更早离世。有过来人分享他们的经验——照顾他们的人,不能时时刻刻无微不至,你要照顾好自己的睡眠和心情,才能有一个好的状态去照顾患者。

我不知道奶奶现在多久洗一次澡,我没问过,或许是在回避这一问题。毕竟,现在除了爸爸,没有第二个人可以照顾奶奶。我们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寻找专业、有耐心的照护人员。

如果奶奶有一天被送进养老院,我想那并不是更好的选择,2022年,深圳大学传播学院的一群学生,与深圳一家养老院的老人们共同生活了一个多月,他们的跟踪采访发现,养老院只能满足失智老人的基本生活需求,因为“无知”,失智者处于养老院层级金字塔的底部,"他们被视作养老院里的'婴儿',要么被其他老人无视或排斥,要么在‘哄’或'吓'中配合护理员完成工作。"

在《照护》一书中,作者凯博文,也就是琼的丈夫,尖锐地吐槽了医疗体系对阿尔茨海默症患者照护工作的忽略和漠视:

“在照顾琼许多年后,我得到这样一个苦涩的结论:一旦有了诊断结果,神经科医生似乎就毫无帮助了,他们对于琼的照护也几乎没有任何贡献。对于许多医疗专家来说,照护这个领域极为陌生,好像是一位几乎已经被遗忘的远方亲戚。”

“他们(专业医生)当中,没有一个人给我提供过有关家庭护工的建议,没有一个人告诉过我们该如何整饬房子,配合琼的失能程度,没有一个人想过理疗师或访问护士可以如何帮到我们,也没有一个人觉得需要把我们转介给社会工作者,或者心理治疗师。”

四年前,一氧化碳中毒以后,医生曾经告诫过我,一氧化碳导致的大脑损伤,会让我患上阿尔茨海默症的概率增大。自那之后,我有意识地做了很多改变,不再熬夜,多动脑,还买了个吉他,通过手指活动来放松大脑。

可我还是会担心,我晚年真的患上阿尔茨海默症,那该怎么办呢?我单身,没有生育的打算,假如亲人离世,又没有孩子陪伴,我孤零零地进入失智状态,该怎么办呢?

这个问题或许太遥远了,我根本无从寻找答案。又或许,至少在当下,这是个无解的问题。

作者 | 黄粟

本文来源观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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