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课桌太矮了，弓腰写字看书特别不舒服。”
在四川广元某县的一所初级中学，校长刘峰时常和学生们在操场上锻炼，最近他好几次听到学生对于学校课桌椅的抱怨。有的学生比较内向，给刘峰塞纸条，说班里的可调节桌椅过于陈旧，且调节需要工具，很多学生只能暂时将就。
刘峰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类似问题在当地县区或乡镇中小学里较为普遍。近日，“孩子们个头高了课桌椅能否跟着长”在社交媒体上引发热议，中小学课桌椅的高度与孩子身高难匹配，已成为多地学校面临的长期问题。近年来，多项针对上海、北京、厦门等地中小学课桌椅尺寸的调研显示，即便在发达地区，课桌椅与国家标准的配置符合率也普遍不高，某些抽样调查符合率低至10％～20％。
图/视觉中国
中国教育科学研究院研究员储朝晖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目前国内仅有少数学校，每学年根据学生身高测量数据进行桌椅的调节或者更换，大多数学校缺乏这样的实践。学校购置课桌椅时不仅要把控质量，还要做到量体配置，且配置不应限于年级和年龄，还应根据学生个人的身高变化情况动态调整。
难调节的可调节桌椅
今年是刘峰来前述初中任职的第三年。他刚来校时便发现，该县中小学基本上都还在使用十多年前配备的课桌椅。刘峰所在初中目前使用的课桌椅高度可调节，据其测量，桌面高度最高可达80厘米，椅面高度最高可达近50厘米，桌面长宽分别是60厘米和40厘米，符合国家标准要求。
国家标准指的是国家标准化管理委员会于2014年发布的《学校课桌椅功能尺寸及技术要求》，由国家卫健委归口上报及执行，编号为GB/T 3976（以下简称“国标”），T代表推荐性国标。该标准规定了中小学校课桌椅的大小型号、功能尺寸、分配使用及其他卫生要求，分0～10共11个型号，0号尺寸最大，桌面高要求为79厘米，椅面高要求为46厘米，适用学生身高范围为180厘米以上，位于中间的5号桌椅适配的标准身高为150厘米，10号对应的是身高低于120厘米的学生。
“单一型号的课桌椅很难满足学生的多种需求。”江西井冈山市厦坪小学校长彭佐传对《中国新闻周刊》称，厦坪小学在市内镇小中算规模较大、条件较好的学校，有近800名在校生和50余名教职员工。目前，该校三年级以上使用了可调节桌椅，桌面可调节高度为70～80厘米，椅面可调节高度为40～50厘米，最高均可达到国标0号的规格。但彭佐传发现，部分高年级小学生身高已经突破一米七，好几个学生反映“坐久了腰好累”。
近年来，国内中小学生平均身高确有增加。教育部2021年公布的第八次全国学生体质与健康调研结果显示，与2014年相比，2019年全国7～9岁、10～12岁、13～15岁、16～18岁男生身高分别增加0.52、1.26、1.69、0.95厘米，女生身高分别增加0.72、1.24、0.97、0.80厘米。刘峰发现，初中生步入青春期，身高发育加快，越高年级的学生身高分化越大，有些学生个头冲到一米九，即使0号课桌椅调至最高也很难适配。
深圳市政府采购中心于2019年更新了中小学课桌椅采购标准，设置了0+号课桌椅，相较于国标0号，桌面高度升至82厘米，椅面高度升至48厘米。而在一些地区，桌椅不是“低配”而是“高配”。2023年，国内期刊《中国学校卫生》发表了一项研究，调查了上海7所中小学校超过1000套课桌椅，发现配置符合率仅为 22.5％，不符合配置要求的课桌椅大部分高度偏高。
除高度问题外，学校课桌椅还可能出现型号错配的现象。国标指出，同号课桌椅应搭配使用，或采用相邻型号“大桌小椅”相配的方法。彭佐传表示，目前厦坪小学一、二年级使用的是固定高度桌椅，桌面高61厘米，对应6号，椅面高43厘米，位于1、2号之间。“小桌大椅”使得身高较高的学生很容易“弓腰驼背”。
不良坐姿可能引发多种健康风险。中国康复医学会副会长、南京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康复医学科主任医师许光旭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近年来，近视、肥胖、脊柱侧弯已成为青少年的三大健康杀手，和久坐、坐姿不良密切相关。相比先天性脊柱侧弯，不良坐姿引发的脊柱侧弯称为特发性脊柱侧弯，可占到青少年脊柱侧弯发病总数的80％。长期脊柱侧弯可能引发骨盆不正、下肢发育不齐等。许光旭认为，为学生创造规范坐姿的条件，是预防脊柱侧弯的重点。
理论上，可调节桌椅能够实现桌椅高度个性化定制，帮助规范坐姿。2019年，教育部在回复“关于中小学生课桌椅高度调整管理的建议”时指出，截至2019年4月底，全国共新购置课桌椅3469万套，全部为可调节课桌椅。该回复还提到，除国标外，学校购置课桌椅的依据还有2010年发布的推荐性轻工行业标准《课桌椅》。该标准由中国轻工业联合会提出，规定了联体式、组合式、可调式和非调式课桌椅分类。
但“调节难”是许多现役可调节桌椅的显著短板。据刘峰观察，老式的金属制可调节桌椅依靠螺丝固定，需要将桌椅放倒后，用工具手动拧松螺丝进行高度调整，然后再手动固定。若使用时间过长，一些桌椅的腿部可调节处会发生变形，难以再次调节，因此学生可能会被迫长期使用固定高度的桌椅。出于安全考虑，多位受访者都不建议学生自行调整课桌椅，或借助书本等垫高桌椅。
重庆某中学初中英语教师孙颜对《中国新闻周刊》称，目前学校的新校区已全部配置可调节课桌椅，但老校区依然使用老式的不可调节桌椅，且年级之间没有差别。她所在的班级在加入了大体格学生，或旧桌椅损坏等少数时候，会添置新的可调节桌椅，但基本上都是厂家送货时按要求调节一次，之后再也没动过。
此外，孙颜注意到，其学校新购置的可调节课桌桌斗高度有14厘米左右，略高于国标规定的12～13厘米。她认为，初高中学生书包越来越大，桌斗的储物压力很大。对同一型号的课桌而言，大桌斗意味着更小的桌下空间，为应对学生身高的增加，学校会倾向于购置大一个型号的课桌椅，这又对身材矮小的学生不友好。
2022年6月16日，浙江省湖州市德清县雷甸镇中心小学通航校区学生使用可折叠课桌椅午休。图/中新
多位受访者表示，小学生的桌面和桌斗储物空间基本够用，但中学生的书包很多时候放不进桌斗中，大量书籍也只能堆放在并不宽敞的桌面。国标中提到，课桌椅在教室里的排列，应符合强制性国标GB50099的规定，该国标明确提出，普通教室应为每个学生设置一个专用的小型储物柜。孙颜所在的班级由于室内空间有限，将学生储物柜设置在了走廊里。但据她了解，许多学校并没有空间为每一个学生设置单独储物柜。
“课桌椅的配置规范还需更有效力的国家标准。”孙颜称。在储朝晖看来，国标最近一次修订是在10年前，标准相对滞后，而未来即使有对国标的进一步修订，单一标准也很难解决所有问题。他认为，国标从安全性与技术细节方面对课桌椅做出了规定，而实际使用中，学校应根据学生需求和财政情况灵活决定所选课桌椅的功能类型，以及更新频率。
应加快优质课桌椅的更替
刘峰感到，现在的课桌椅除了要随着学生身高一起“长高”，还需要兼具更多功能，例如午睡，而其所在县的绝大多数中小学课桌椅都不具备这一功能。彭佐传表示，在厦坪小学，学生每天午睡时间大约有40分钟，简单可调节桌椅无法“躺平”，学生们只能趴在桌上睡。浙江嘉兴某小学一位学生家长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学校已于去年秋季启用了午睡课桌椅，通过简单操作可以将椅背放倒，将桌面倾斜成适宜角度，学生可以躺下睡觉，椅子的靠枕还可以直接用作午睡时的颈枕。
“确实该换了。”刘峰坦言。国标没有规定课桌椅的具体更换周期，但规定学校预置课桌椅时，应根据当地学生学年中期至末期的身高组成比例状况，确定各种型号的数量。彭佐传2020年来到厦坪小学任校长后，学校从未采购过新的课桌椅。据刘峰了解，其所在县的学校课桌椅一般是五到八年一换，由于其供职的初中未来规划了整体搬迁，因此十多年来没有大范围更换过课桌椅，“旧桌椅修修补补还能继续用”。
刘峰指出，课桌椅一次性全部更换开销太大，部分换又会影响班级整体的美观整洁，所以有些学校采取一年换一级的政策，逐步迭代。在储朝晖看来，过于强调教室内美观而放弃学生的舒适度大可不必，课桌椅需要个性化定制。
但资金是个问题。2023年5月，教育部网站发布消息，国务院批准从2023年春季学期起，提高义务教育学校生均公用经费基准定额，小学由年生均650元提高到720元，初中由850元提高到940元。这一定额是学校能够花在每个学生身上的可支配经费，即生均经费。彭佐传表示，学校设想过可躺式等新式多功能课桌椅，但价格昂贵。厦坪小学的生均经费除开一部分统筹采购等方面的花销，每生每年大概有600～700元，而一套质量较好的多功能课桌椅的售价很可能近千元。
《中国新闻周刊》查询某购物平台上的可调节、多功能课桌椅价格，发现从200多元到上千元不等。《中国新闻周刊》以采购者身份咨询了一家位于广州的课桌椅生产厂家，该厂家的多功能课桌椅价位在400元左右。工作人员发来的课桌椅规格说明书显示，该套桌椅可通过手摇装置实现高度的自由调节，可以放倒椅背午睡，桌面调节高度为58～78厘米，最大高度基本可以达到国标0号标准，但桌斗高度仅10厘米，低于国标要求。工作人员称，去年起，许多学校开始购置这种多功能课桌椅，如果大批量购买，单价可优惠几十元。
在被问及为何有厂家的同类产品更昂贵时，该工作人员指出，课桌椅所使用的钢材、塑料等原材料不同，价位也会不同，如果还有更多功能，比如带有靠枕、嵌入式笔槽、人体工学设计等，价格会更高。
对刘峰所供职的初中而言，学校如果要换新课桌椅，采购标准在600～800元的水平。课桌椅的一次性大量采购支出对学校来说仍有较大压力，而且资金申报流程可持续数月，有时难以在安装完成后立刻进行交付。他指出，学校采购一般在市教育和财政主管部门指导、监管下完成，通过政府采购平台进行。市场监管部门也会不定期对学校教室采光、课桌椅标准等进行抽样检查。
储朝晖表示，目前对于课桌椅的质量控制、市场监管还没有完全到位，监管本身也会提高采购成本。即使在资金较为充足的地区，学校也较少意识到课桌椅高度匹配的重要性，造成了普遍的课桌椅配置符合率低下。未来，可以进一步加大对义务教育的投入，来满足对于课桌椅更换的需求。在刘峰看来，资金是县乡级学校面对的最大问题。学生课桌椅是为孩子健康成长奠基的重要工程，未来可以考虑多条腿走路的方式，例如通过政府财政补贴、基金会捐助、企业帮扶等方式，逐步解决资金问题。
2020年南京市教育局出台了《南京市中小学课桌椅管理办法》，规定小学、初中学校需分年级统一课桌椅型号及相应的比例，各年级至少选择配备三种型号，来满足学生身高变化。浙江省于2023年发布了《中小学多功能课桌椅》的行业标准，由浙江省家具行业协会提出并归口，在国标基础上规定了多功能课桌椅的分类和检验规则。储朝晖认为，在课桌椅的配置方案上，学校应充分发挥自主权，在满足各类标准质量把控的基础上，加快优质课桌椅的更替。
彭佐传称，井冈山市教体局已经在逐步落实中小学课桌椅的更新，也在有计划地采购可躺式学生课桌椅，这项采购专门针对有经费困难的乡村学校。他相信，未来厦坪小学的孩子们可以“躺平”午睡。刘峰认为，学校购置课桌椅时最需要考虑的还是学生身体发育的速度、正确科学的坐姿，以及适当的储物空间。
（文中刘峰、孙颜为化名）
发于2024.6.17总第1144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杂志标题：当课桌椅和中小学生不再“般配”
记者：周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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