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的成功,归功于余光中深厚的古文修养,“便是对中文的敬爱与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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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来中小学语文课本大幅增加了文言文即古文所占比例,加上国学热和文化自信的需要,古文在国人心中开始变得沉甸甸有分量了。是的,如果说母语是外语的天花板,古汉语则是现代汉语的天花板。

那么怎样才能摸到这块天花板呢?今天想以余光中为例和大家思考一下。众所周知,余光中不仅是文学家,而且是教育家。作为教育家的余光中特别看重古文学习,他深知古文修养关乎今文水准。比如他自己的那首《乡愁》。《乡愁》的成功,不仅由于主题好,而且由于文字好。简短、洗练、工致,只有十五行,八十八个字。然而言短意长,细腻绵柔,一唱三叹,峰回路转。浅白如话,却感人肺腑,动人心魄,催人泪下。既有“纵的历史感,横的地域感”,又有音乐的节奏感。在现代诗中,我好像还没发现有哪一首比这首更好。

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

小时候、长大后、后来啊、而现在——时间的对应;一枚、一张、一方、一湾——数词的对应;小小的、窄窄的、矮矮的、浅浅的——形容词的对应。更不用说,四段的行数相等、字数相等,俨然微型仪仗队。而这些,无不得益于作者深厚的古文修养。

据余光中回忆,他的父母和二舅父很早就教他读古文了。如《春夜宴桃李园序》《陋室铭》《吊古战场文》《与韩荆州书》,以及《滕王阁序》《赤壁赋》《秋声赋》等。而余光中自己则更喜欢看旧小说,如《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甚至《封神榜》《东周列国志》《七侠五义》《包公案》《平山冷燕》等也让他乐此不疲。“但看得最入神也最仔细的,是《三国演义》,连草船借箭那一段的《大雾垂江赋》也读了好几遍”。余光中认为读中国的旧小说,至少有两大好处:

一是可以认识旧社会的民情风土、市井江湖,为儒道释俗化的三教文化作一注脚;另一则是在文言与白话之间搭一桥梁,俾在两岸自由来往。当代学者慨叹学子中文程度日低,开出来的药方常是“多读古书”。其实目前学生中文之病已近膏肓,勉强吞咽几丸《孟子》或《史记》,实在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根底太弱,虚不受补。倒是旧小说融贯文白,不但语言生动,句法自然,而且平仄妥帖,词汇丰富;用白话写的,有口语的流畅,无西化之夹生,可谓旧社会白话文的“原汤正味”。用文言文写的,如《三国演义》《聊斋志异》与《唐人传奇》之类,亦属浅近文言,便于白话过渡。加以故事引人入胜,这些小说最能使青年读者潜化于无形。耽读之余,不知不觉把中文摸熟弄通。虽不足从事什么声韵训诂,至少可以做到文从字顺,达意通情。

引文虽长,但弹无虚发,句句都是大实话,都是经验之谈,照单全收可也。余光中还说他那一代中学生,非但没有电视,电影也难得看到,甚至广播也不普及。“长夏午寐之余,隆冬雪窗之内,常与诸葛亮、秦叔宝为伍,其乐何输今日的磁碟、录影带、卡拉OK?而更幸运的,是在‘且听下回分解’之余,我们那一代的小‘看官’们竟把中文读遍了。”

至于诗词,余光中说大体是无师自通。“当然起初不是真通,只是感性上觉得美,觉得亲切而已。遇到典故多而背景曲折的作品,就感到隔了一层,纷繁的附注也不暇细读。不过热爱却是真的,从初中起就喜欢唐诗,到了高中更兼好五代与宋之词,历大学时代而不衰。”

自不待言,余光中是当代独树一帜成就斐然的文学大家,自称拥有写作的“四度空间”——新诗、散文、批评、翻译。有人说他用紫色笔写诗,用金色笔写散文,用黑色笔写评论,用红色笔编辑文学作品,用蓝色笔做翻译,“五色笔各擅胜场,缤纷璀璨”(黄维梁《壮丽:余光中论》)。而其共通的特点——在我看来——是其文字的工致典雅而又激情澎湃,卓然自成一家。所以如此,前面说了,很大程度上归功于他深厚的古文修养。这在根本上,用余光中的话说,“便是对中文的敬爱与责任”。(林少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