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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之差。就都来不及了。

她本来可以在海啸到来前把女儿从学校接回来,但因为一些原因,她没有出门。

地震后,她想要去学校寻找孩子,但公公告诉她:“你走了,谁来照顾一家老小?”

孩子死了。她只得到一句话:“你要放弃希望,重点是照顾活着的孩子。”

发现了孩子的鞋子,接着又找到了她的书包,孩子就只剩这些了。但不允许悲伤,要坚强地活下去,要和往常一样为一家人的饮食和卫生操劳,但她甚至还没有找到女儿的尸体……

2011年3月11日,日本发生特大地震。尽管拥有周密的避难措施,大川小学的师生却几乎全部遇难。没有人想到,灾难发生前说的那句再见,没有来得及的安慰、道歉与拥抱,都成为了未来每时每刻想起孩子时,家长心里的洞。

死亡不是终点。那些侥幸活下来的人,又该如何独自活下去呢?

英国记者帕里花费6年时间,在这本《巨浪下的小学》里,记录下了那些一念之差的遗憾,他和那些失去孩子的父母们一起,用寻找真相的方式,疏通着人心和官僚系统的淤泥。

下文节选自《巨浪下的小学》,一个妈妈为了寻找孩子的尸体而自学挖掘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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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公告诉她:

现在的重点是照顾活着的孩子

直美的家在横川,她与丈夫一家四代共同居住在一幢大房子里。地震发生时,直美正待在卧室里哄小女儿睡觉。最先传来的垂直震动让人感觉“像被放进了鸡尾酒调制器里”。强震过后,房子里横七竖八地散落着各种书、家具和碎玻璃。她6岁的儿子冬真被困在另一个房间里,房门被掉落的东西堵住了。由于墙壁和地板在余震中弯曲变形,直美花了半小时才把他救出来。

直美一家都没有受伤,只是楼下的房间乱成一团。直美的婆婆忙着照顾自己心神不宁的老母亲,在当地社区协会担任要职的公公则要出去看看外面的情况。

他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他的家庭观和对家庭成员行为的要求,说他“传统”就算是比较客气的了。当他检查一圈回来时,直美正准备去大川小学接12 岁的大女儿小晴。“我相信学校没问题,”她说,“但地震那么大,我觉得应该去接她回来。”

平塚老先生就是不同意,又不肯说明原因。“他只是说‘现在不是时候’,”直美回忆道,“但我不明白他的意思。”直美后来才意识到,老人家在村子里走了一圈,一定已经查看过河堤与河的情况。但他是个认为无须为自己的决定做出任何说明的男人,自然也不会对儿媳妇多做解释。

“我觉得他自己就很害怕,虽然他没有表现出来,”她继续说,“我们不怎么交流。他是那种把话都藏在心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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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地震震裂的路面

第二天早上,直美终于说服公公想办法去学校看看。横川附近的水刚退去,他们就开车来到仍被水淹没的公路尽头。那里已经聚集了一群人,其中一些似乎在哭泣。平塚老先生让直美待在车里,大步走下车去查看情况。几分钟后他走了回来,寥寥几句的回复表明他并没有打探出多少事情。

直美倒不是特别担心。跟其他人一样,她听到报道说有200个孩子和村民被洪水困在了大川小学,正等待救援。跟其他妈妈一样,她那天清晨也早早出来迎接直升机,只是一直没有等来。但她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在为一家人的饮食和卫生操劳,她担负着照顾一家老小的重任。

周日早晨,直美的两个朋友——大川小学两个学生的父母——来家里拜访,提到要再想办法去学校,还问直美想不想一起去。她很想跟他们一起去,可是她要是走了,谁来照顾家里的两个孩子呢?她的公公想到了一个解决办法:她留在家里,他去。

他在吃午饭的时候回来了。

“发生了什么?”直美问。

“我们去了学校。”他答道。

“情况怎么样?”直美追问。

“我看到了有香的尸体。”有香今年只有12 岁,是小晴的同学。“还有另外几个孩子的尸体,但没有看到小晴。我找不到小晴。我听说只有几个孩子活下来,都去了入釜谷,可是小晴不在那儿。我想没什么希望了。你还是放弃吧。

听完这些话,直美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我还有很多问题要问,我想了解具体情况,”她回忆道,“可是他却说了那样的话,‘放弃’。”

平塚老先生接着说:“我们不得不接受现实。你要放弃希望。现在的重点是照顾活着的孩子。”这场对话就这样结束了。

直美告诉我:“他都说了那样的话,我意识到是真的没有希望了。那一刻我才明白小晴死了。但我不能流露出一点悲伤的情绪。平塚先生他……平塚先生是个非常严厉、克制的人。他不是那种允许自己真情流露的男人。他失去了孙女。我知道他一定也很伤心,可是他克制住了自己的感情。虽然如此,如果他发现我很伤心,就不应该说些会伤害我的话。可他还是说了。”

直美的婆婆听到了两人的对话,站在一旁默默流泪。平塚老先生斥责自己的妻子,命令她擦干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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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男人望着被海啸摧毁的一切

孩子还埋在这堆烂泥里

或漂浮在海上

父母又怎么能休息呢?

直美的丈夫真一郎第二天才回到家。他的出现动摇了他父亲的权威,直美得以出门看看。她和真一郎一起开车出发,一直开到公路被洪水阻断的地方。她在那里遇见了大川小学另一个女孩的妈妈,她告诉他们,自己刚在上游的学校体育馆里认出了女儿的尸体,她还说好像在那儿看到了小晴的尸体。

平塚夫妇又开车前往内陆的体育馆停尸房。越来越多的尸体被运到体育馆,在那里走一系列烦琐的官方流程。很多文件需要填写、归档,运来的尸体要接受医生的检查,然后正式登记,有时候要花好几天才能完成这一流程。家里还有小孩和老人在等着直美和真一郎照顾,他俩不能等那么长时间。于是,填完必要的文件,他们就离开了。

第二天,真一郎就与家人告别,回市里的学校帮忙照顾避难者。他的妻子没有质疑他的决定,实际上他的家人都不认为这一决定令人费解或不同寻常,这就如同期待一位刚经历丧女之痛的妈妈照常做饭、洗衣、打扫卫生一样,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如果真一郎因为要找女儿的尸体而不去学校,同事也不会为此责备他。但是,只要是一个有自尊心的日本老师,这么做了以后必然会心怀愧疚。这只是公务人员尽职尽责的典型。

真一郎一有机会就回家。一回家,他就会跟直美去学校体育馆。到了周末,体育馆里已经停放了200具尸体。“他们都被放在蓝色防水帆布上,”她描述道,“其中很多人我都认识。有我学生的家长,有小晴的同学。我可以说:‘我认识他,也认识他,还认识她。’可就是没有小晴。”

直美回忆起与小晴待在一起的最后时光。当时妈妈正在照顾弟弟和妹妹,70多岁的祖父在为祖母准备早餐,祖母则在90多岁的曾祖母身旁嘘寒问暖,小晴已经自己默默地穿好衣服,吃完早餐,出门搭校车了。

她即将进入小学生活的最后一周,她和直美已经讨论过要在毕业典礼上穿什么衣服。大多数女孩都喜欢西装短外套配格子裙,模仿靓丽的流行乐队女明星的打扮。可是小晴选择了袴,这是一种穿在和服上的优雅的传统正式高褶裙。裙子是直美的,不过小晴几乎跟妈妈一样高了,所以裙子只需稍微改改。

一有机会,直美就会回学校去。直美觉得时间好像在以一种陌生的方式悄然流逝。家里有很多家务活等着她做,她要花很多精力才能做完这些事。她要花几小时排队加油、购买食物,然后开车回家放下这些东西,再开车去太平间,或是趟过仍然漫着黑水的公路去学校辨认尸体。

突然有一天,她发现了小晴的鞋子,接着又找到了她的书包。这些发现令人心碎,又带来某种安慰。直美没有抱任何虚无缥缈的幻想。每天都会在瓦砾堆里挖掘出几具尸体,她知道迟早会找到女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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灾难现场遗留的海报

她渐渐发现跟自己一样在入釜谷村口交通岛旁徘徊的家长越来越少。其中有一个叫永沼胜的男人,他沉默寡言且腼腆,正在寻找7岁的儿子琴。作为一名合格的重型车辆操作员,他有时候也会操作着挖掘机在淤泥挖掘搜寻。直美和一个名叫铃木美穗的女人变得十分亲近,美穗已经安葬了12岁的儿子坚登,但仍在寻找9岁的女儿巴那。

永沼胜寻找儿子尸体的决心尤其坚定。每天早晨直美到学校时,都能看见他在黑乎乎的淤泥里操纵着黄色的挖掘机动臂,一遍又一遍地挖寻。随着春天的到来,群山和河流逐渐恢复色彩斑斓的姿态——松树墨绿,落叶树翠绿,竹叶莹黄。

但各色树叶与流水所环绕着的却是一片暗黑:这摊淤泥已经吞噬了一切珍贵的东西,并且还在继续。这淤泥有多深?它看上去就像无底深渊,粘在直美的衣服和靴子上,跟着她一起坐车来到她家。泥浆也从胜的挖掘机履带上滴落下来,每天早晨都要开着它去找他的儿子。“看看这个地方,”直美说,“自己的孩子还埋在这堆烂泥里或漂浮在海上,父母又怎么能休息呢?”

在我遇见的所有大川的妈妈中,直美是看得最清楚的一个,哪怕当时还处于极度悲伤的情绪中。许多经历过那场灾难的人都认为海啸的悲剧是无形、黑暗、难以言喻的,就像一头硕大无比的怪兽,遮天蔽日。可是,直美虽然跟其他人一样饱受打击,却觉得它闪闪发光,猛烈却异常耀眼。这种残酷无比的通透,让人无从得到安慰。它刺穿一切,而不仅仅是裹挟,它令人无处可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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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学校废墟的淤泥中筛寻的挖掘机

原本有10台推土机和几百人参与搜索行动,后来只剩下一队警察继续搜索,永沼胜也还在坚持挖掘,直美和美穗也照旧每天去学校。这个时候,他们能做的事情所剩无几。每当胜操纵的铁臂挖出什么东西,她们就会围过去检查一番。他们挖出过床垫、摩托车和衣柜,就是再也没有发现尸体残骸。他们还整理了学校前面的神龛,换掉枯萎的花。有时候会有另一台挖掘机加入,它们齐头并进,长长的黄色动臂挥上挖下,看上去就像在跳舞一样。

为了寻找孩子的尸体

她决定自学挖掘机

直美的脑子里渐渐冒出一个想法。6月底,她参加了在仙台附近一家培训中心举办的为期一周的挖掘机培训课。其他报名上课的都是男性,但他们看到直美一点也不好奇,而她也觉得没必要为自己解释什么。一周的课程很快结束,离开时她获得了一张操作挖掘设备的许可证,成为日本少数几名拥有这一资格的女性之一。她立即借了一台挖掘机开始工作,在淤泥里筛寻,希望能找到小晴。

她的公公强烈反对她的行为,认为操作重型机械对一个女人来说十分危险,她本应该待在家里,照顾孩子、丈夫和公婆。直美耐心听他说完,但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直美开始去小晴以前的教室搜寻。在自卫队待在那儿的几周时间里,学校又变得井然有序,但这种感觉有点特别,甚至令人不安。在小晴的储物柜上,平塚小晴这四个字仍然清晰可见,直美把糖果和软饮料放进柜子里,希望能引导女儿回来。教室越干净,她却越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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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成废墟的大川小学

海啸过去5个月后,一天清晨,在港口附近的村民突然发现有一群海鸥骚动不安。那些鸟一边大叫,一边围着什么盘旋,还不时俯冲下去啄什么东西。

消息传来时,直美正在母亲位于仙台的家中,后来,她因为自己当时没有待在学校守着挖掘机而产生一种失败感。警察告诉直美,虽然大部分衣服缺失,但那名身份不明的女性下身穿着一条厚厚的保暖秋裤。裤子是粉色的,上面印着白色心形图案。听到这里,直美立刻反应过来他们找到了小晴。

那时天气预报说3 月11 日会很冷,而且很可能下雪,直美就给女儿穿上了保暖内衣裤。她和丈夫一起来到警察局,亲自检查了一遍衣服。

直美要求看一眼尸体残骸。警察不确定地面面相觑。在淤泥里不停挖掘的几个月里,直美已经见过许多尸体,各种不同状态的尸体。她在4月见到了最后一具尸体,那是朋友家12岁的女儿。“她穿着牛仔裤,还系着腰带,”直美回忆道,“她当然不是处于正常状态。她的一部分头发不见了,但仍然可以辨认出是她。

所以,我知道会看到什么。我清楚人体在一段时间内的变化情况,也明白他们会变得很难辨认。但是之所以要求看看小晴,是希望寻求某种……精神上的理解,在看到她的一部分身体时的一种确认——我眼前的是我的女儿。

“警察不停地问我:‘你确定吗?你没问题吗?’我告诉他们不会有问题。”于是他们把直美带了进去,掀开桌上盖着的一条床单。她看着床单下的人,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但那只是一团东西,”她说,“没有胳膊,没有双腿,没有头。这就是我的女儿,我的小姑娘。我不后悔看到她。但我的愿望落空了,我多么希望自己能认出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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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墟中,一个女人在哭泣

几个月来,直美一直期盼确认与重聚的这一刻。死亡本该在她的掌心停留片刻,仿佛一只发出凄厉叫声、不停扇动翅膀的小鸟突然在她的掌心安静下来一般。可事实并非如此。尽管平塚夫妇和警察都确信这就是小晴,但在没有明确鉴定的情况下,他们只能等待DNA 检测结果,而这要花几个月的时间。

2011年8月11日,平塚一家将小晴火化。这时距离海啸发生已经过去153天。一周后,直美重新回到学校开动挖掘机,她还要寻找永沼琴、铃木巴那、铃木悠斗和竹山唯,小晴这四个同学的尸体仍未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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