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场考试,英语,第6考场。14号考生,有蓬起的卷发,刚进场就准备睡觉。我轻拍他的背,醒来,茫茫然看四周,颊上有红色印痕。动动脖子,卷发波动;掰动指节,噼啪作响,又睡去。我们叫不醒装睡的人,也叫不醒一个决意要睡去的考生。

9号,名叫“子怡”的漂亮姑娘。18岁的她,和大人已经无甚区别,大领口衣服,露出一片雪白皮肤,描了眉画了眼,睫毛膏黑得明显。更引人注目的,是她的表情:冷漠,倨傲,仿佛,拥有全世界。

睡觉男生的前面,抵住讲台那张桌子上,坐着个宽肩膀男生,略胖。课桌与讲台的夹角处,放着一副拐杖。

夹进腋窝处的杖头那里,包了两块同色毛巾,深蓝浅蓝、深褐浅褐的格子,中间已经磨平变色。左腿,齐着大腿根处,是空的,黑色裤管对折,塞在裤腰里。

他埋头写字,时不时看墙壁上的钟表,眼睛虚起,神情紧张。没有时间走神发呆,似乎,是拼上全部身家的一搏。

昨天监考第一场,我头一个见到的考生就是他。特例放行,提前到达五楼,坐轮椅,边上靠着拐杖,旁边,跟着父亲。我不敢细看,带着尽量自然的微笑走过爷俩身边。

今天,竟然监考到了他。考生还没有上楼,巡视老师凑过来说话。男孩儿捧着英语资料在看,爸爸回答一切疑问:他成绩很好,以前是奥赛班的,高二下学期,4月,遇车祸。“不然,去年就应该考走了。”父亲40来岁,头发已近全白。

巡视老师说起去年的一位考生,两腿截肢,手向下比了一下:不过这么高,嫂子背来考试的,也不知道怎么样了。男孩儿接口说:他考走了!似乎,也是用这句话,给他自己打气。

我总想帮这孩子些什么,又什么也做不了。就合十双手,说:小伙子,加油,好好考。他笑,说声“谢谢”。

这孩子的面相很好,大气、斯文、憨厚。考生信息名单上的照片中,颌下有没有剃去的须,看着很舒服的模样,他叫“腾飞”。

生命开的这个大玩笑,他扎扎实实体会了两年,以后要承担一生。两年时间里,等残肢愈合,学会使用双拐,与过去17年的生活方式说再见,习惯别人的眼神,悲悯同情的,假装无视的,甚至,侮辱轻蔑的……然后,终于拾起课本,拾起心思,谋划自己的未来。

父亲说,孩子已经装了义肢。金属、木材、皮革、塑料,补齐大腿以下的空缺。但两年时间,还不够这孩子把一颗心的空缺补齐吧。

他再没有所恃。力量速度都与他无关,连苦力都没有得出。名字是“腾飞”,可是,怎么飞?

好在,还有头脑,和里面储存的知识,那是他唯一可以依仗的东西。虽然不能像其他考生那样自由挑选志愿,但是,通过这场考试,他的人生才会有体面的选择。这次高考,比他腋下的拐杖、身下的轮椅更重要。

在考场前后,我的眼睛总看向这孩子,默默祝福着他。祝他金榜题名,愿他今后的每一步,即使慢,也可以稳稳向前。

来源:中国青年报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