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神奇的。这“神奇”当然是由人定义的,生命对于人类来说总有一种无法拒绝的吸引力。从童年起,我们大多数人就喜欢鸟啊、猫猫狗狗啊,哪怕是一只走散的蚂蚁,也能让那个时候的我们蹲下来观察半天。在成年人的世界里,更不必说了,当我们用“有生命”“有生命力”来形容某个让人欢喜的事物时,已经在无声中证明了对生命的亲和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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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德华·威尔逊(Edward O.Wilson,1929年6月10日-2021年12月26日),社会生物学家,被称作20世纪“蚁人”。著《社会生物学》《蚂蚁的故事》《人类存在的意义》等。

作为社会生物学家的爱德华·威尔逊也注意到这一点,并且展开了研究。他把它叫作“亲生命性”。不过在他看来,现代科学研究却对生命过于简化和“粗暴”——“科学会简化自然,对艺术缺乏敏感,科学家则全都是西班牙征服者”——要进入生物世界,除了科学,还需要艺术、人文的语言。他本人是多种语言的融合者和践行者,当然,与其说是他融合了种种被人为划分的语言,不如说是他尚未放弃观察生物世界的好奇心。见到活跃在森林或河边的动物,他会惊叹,也会想象,似乎受某种诗意的语言指导。

对了,他也是一个从小蹲下来看蚂蚁的人。本文经出版方授权节选自《亲生命性》一书,内容为他观察极乐鸟。他观察的具体对象也十分有趣,比如观察“搞清楚它的传出神经元如何向骨骼和肌肉传输电信号指令,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再现求偶期雄鸟的舞蹈”。

原文作者|[美]爱德华·威尔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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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生命性》,[美]爱德华·威尔逊著,张帆译,中信出版集团·新思文化,2024年4月。

去往想象之地

科学与艺术的作用一样,能够让遥不可及的意义与具体的图像融为一体,让那些我们新接触到的事物与我们熟知的事物融合到一起,共同组成规模更大且符合逻辑的模式,成为广为接受的事实。进行实地考察工作时,生物学家必须想方设法,在大自然变化无穷的模式中找到规律,并仅凭直觉就能够搞清楚已知与未知之间的这种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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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自然世界:天堂之鸟》(Natural World: Birds of Paradise,2010)画面。图为新几内亚。

让我们在脑海里描绘新几内亚休恩半岛的样貌——这座半岛位于新几内亚的东北部,大小和形状都与罗得岛十分相似,就好似一只探入海中、饱经风雨侵蚀的牛角。当时25岁、刚刚获得哈佛大学博士学位的我踌躇满志,想要前往远方,去那些普通人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地方探险,所以我鼓起了所有的勇气,踏上艰难未知的旅途,准备横穿休恩半岛与新几内亚的连接处。我的目标是,踏遍沿海低地和最高的山峰,收集蚂蚁及其他几种小动物的样本。据我所知,我是第一个踏上这条路线的生物学家,所以我心里很清楚,我的所有发现都值得记录,而我收集的所有标本都有资格成为博物馆的藏品。

从距离半岛南岸的莱城不远的传教站出发,跋涉三天后,我来到了萨鲁瓦吉德岭海拔约为3660米的山脊。此时,我已经位于森林线之上,所处的草地零星分布着苏铁和其他低矮的裸子植物,样子像极了中生代时期发育不良的棕榈树——所以说,如果回到8000万年前,我也许就会看到与这些植物样子相差无几的祖先被恐龙啃食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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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可爱的动物》(Animals Are Beautiful People,1974)画面。

在一个寒气逼人的早上,到了太阳升起、阳光普照的时候,为我领路的巴布亚向导放下弓箭、召回猎犬,不再狩猎高山小袋鼠,我也暂停了采样工作,不再用装满酒精的小瓶子收集甲虫、青蛙,与向导一起站在山顶上,观赏眼前难得一见的全景图。向北望去是俾斯麦海,向南可以看到马克姆山谷,再往南则是赫尔佐克山。映入眼帘的山地大都被原始森林覆盖,而森林的植被类型则又按照海拔高度呈现出带状分布的模式。

海拔最高,就在我们脚下的植被带是云雾森林,由相互交错的树干和树枝组成,好似一座迷宫;所有的树干和树枝都长满了兰花、苔藓以及其他种类的附生植物,就好似一张把树干裹得严严实实,之后又向下延伸,把周围的地面也都盖在下面的厚绒毯。在这片高空雨林中沿着动物踩踏出的小径前行就好似置身于光线昏暗的地洞,必须趴在蓬松的绿色地毯上匍匐前进。

极乐鸟的身体,一段古老进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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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自然世界:天堂之鸟》(Natural World: Birds of Paradise,2010)画面。

在我们下方大约300米的地方,植被的密度下降了一点,森林的样子开始变得与典型的低地雨林十分相似,但还是有一些差别——这里的树木密度大,个头要小一些,只有极少数的树木会在靠近根部的位置长出一圈像刀片一样的板状结构。这便是植物学家口中的中山地森林。中山地森林是一个神奇的世界,为数千种鸟类、蛙类、昆虫、开花植物以及其他有机体提供了家园,其中许多物种都是独一无二的。所有这些有机体汇聚到一起,组成了物种多样性最丰富、几乎没有受到任何污染的巴布亚动植物群之一。中山地森林可以让访客回到数千年前,把人类到来之前的生命景象展现在眼前。

中山地森林中最耀眼的宝石是雄性线翎极乐鸟(Paradisaea guilielmi)——它肯定可以跻身二十大最美鸟类的行列,甚至说它是地球上最美丽的鸟类也不为过。如果沿着林间小道的岔路走上一小会儿,小心不要发出声音,那么你就有可能在某棵树靠近树冠处长满地衣的树枝上瞥见这种极乐鸟。

线翎极乐鸟脑袋的形状与乌鸦脑袋相似——考虑到极乐鸟和乌鸦的亲缘关系很近,这并不让人意外——但这也就是它在外表上唯一一个与普通鸟类相似的地方了。线翎极乐鸟的头部和上胸部呈带金属光泽的绿色,能够反射阳光,背部呈明亮的黄色,而翅膀和尾部则呈绛红色。它胸部的两侧和边缘长有一簇簇象牙白色的羽毛,其质地会在靠近尖端的地方变得蓬松,看起来像极了蕾丝花边。它的翎毛长有好似钢丝的附属物,会沿着胸部和尾部一直向后延伸,长度与体长相当。它的喙呈蓝灰色,眼睛呈清澈的琥珀色,爪子则介于棕色和黑色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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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极乐鸟:终极追求》(Birds of Paradise: The Ultimate Quest,2017)画面。

到了交配的季节,雄鸟会聚在一起,在高处的树枝上展开竞争,向装扮朴素得多的雌鸟展示全身华丽的羽毛。它会展开翅膀,以不断抖翅的方式让像蛛丝一样轻薄的侧羽随风飘荡。接下来,它还会一边大声鸣叫,发出忽高忽低、音色与长笛类似的声音,一边展开翅膀和尾部的羽毛,在树枝上头部朝下,把翎毛指向天空的方向。此后,雄鸟的求偶之舞便来到了最高潮:它竖起胸部的绿色羽毛,同时展开侧羽,在身体周围形成一个醒目的白色圆圈,只把头部、尾部、翅膀伸到圈外。此时,雄鸟就会开始轻轻地左右摇摆,创造出侧羽在微风轻拂下缓缓飘动的优雅景象。如果在远处观看,会发现雄鸟就好似一个不断旋转,似乎都有点失焦的圆盘。

这场在休恩半岛的雨林中上演的看似不可能发生的奇妙表演,是上百万个世代自然选择的结果——在这一过程中,雄鸟不断地争夺交配权,雌鸟则不断地做出选择,最终催生出了雄鸟在视觉上登峰造极的外观。然而,这仅仅是线翎极乐鸟的一个特性,是我们在人类生理所允许的时间尺度上从某个层面的因果关系上分析问题所得出的观察结果。在华丽的外表下,线翎极乐鸟还拥有复杂的身体结构,是一段古老进化史的结晶,其中包含众多细节,绝不是只能在日间观察极乐鸟并记录其毛色及舞蹈的博物学家所能想象的。

科学有简化倾向

让我们暂且把线翎极乐鸟当作生物学研究的对象,对其进行拆解分析。线翎极乐鸟的染色体含有用于指导发育的编码指令,可以不出任何差错,让受精卵发育成雄性线翎极乐鸟。线翎极乐鸟的神经系统由神经纤维束组成,其复杂程度远超现在的计算机,如果想要进入其中一探究竟,你会发现这项任务将会比徒步探索新几内亚的所有热带雨林更具挑战性。

有朝一日,我们将有能力观察线翎极乐鸟体内的微观事件,搞清楚它的传出神经元如何向骨骼和肌肉传输电信号指令,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再现求偶期雄鸟的舞蹈。要想搞清楚极乐鸟舞蹈背后的机制,我们就必须进入细胞的微观世界,分析酶如何在细胞中催化化学反应,研究细胞的微丝骨架结构,探索钠离子在生物电信号传递过程中的主动转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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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非洲》(Africa,2013)中的鸟群画面。

生物学是一门跨越时空限制的学科,每一步研究的新发现都会重新激发起我们心中的新奇感。在实验室内,科学家能够借助仪器,把人类感知的空间尺度缩小到微米,时间尺度缩短到毫秒,从而踏上一段奇妙程度不亚于博物学家实地考察之旅的旅途。在这段旅途中,科学家同样也可以登上山峰,俯瞰山下的美丽风光。他的冒险精神同样也可以得到满足,他同样也会历经苦难,在误入歧途,受尽挫折之后终于取得成功——这一切都与实地研究没有任何本质区别。

若用这样的方式描述生物学研究,我们似乎就可以用极乐鸟来比喻科学的那些最令人文学家厌恶的特征:科学会简化自然,对艺术缺乏敏感,科学家则全都是西班牙征服者,会把印加帝国精美的黄金制品熔化成金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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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科学怪人》(Mary Shelley's Frankenstein,1994)剧照。

请容忍我把话说完。科学不仅注重拆解分析,也注重归纳总结。科学研究与艺术创作相似,也会用到直觉和想象力。在研究的初级阶段,分析动物个体行为的科学家可以把研究细化到基因和神经感觉细胞的层面上。此时,科学的确把动物的行为简化成了机械式的过程。然而,到了归纳总结的阶段,我们会发现,即便是上述生物学单位最基本的活动,也会在有机体和群体的层面上创造出丰富多彩、无比微妙的模式。线翎极乐鸟包括羽毛、舞蹈和习性在内的外在品质都是可以进行拆解分析的功能特征,只要能够准确地描述各个特征的构成部分,就可以获得更为深刻的理解。

接下来,我们就可以把这些特征重新定义为整体属性,从而以令人惊讶和愉快的方式来改变我们的认知和情感。

古老的情感反馈

终有一日,我们会把所有辛苦得来的与极乐鸟相关的分析信息进行归纳总结,让极乐鸟重新成为一个整体。此时,我们的头脑就会在这些新知识的帮助下,回到那个我们所熟知的用秒来计算时间、用厘米来测量距离的世界。极乐鸟五彩斑斓的羽毛再一次映入眼帘,重新成为我们在远处透过茂密的枝叶、浓重的积雾观赏到的美景。在我们的注视下,极乐鸟再一次睁开明亮的眼睛,转转头,张开翅膀,准备起舞。然而,与之前相比,我们已经知道,这些熟悉的动作背后隐藏着一系列更为复杂的因果关系。我们对极乐鸟这个物种有了更为全面的了解:原先的那些令人误入歧途的表象变成了指路明灯,让我们获得了更为深刻的智慧。此时,我们追求知识的旅途完成了一个循环。科学家寻求极乐鸟这个物种背后的物质本质的探索过程所带来的兴奋感渐渐消退,在一定程度上被一种更为持久的古老情感反馈所取代,这种情感反馈是我们人类作为猎人和诗人在探索自然的时候所感受到的。

这种古老的情感反馈究竟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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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你体内的鱼》(Your Inner Fish,2014)画面。

要想完整地回答这个问题,就必须同时用到科学和人文学的语言。此时,作为调查者的人类同时也变成了调查对象。人类与极乐鸟一样,也可以成为研究对象,用先拆解分析,再归纳总结的方式来进行研究。我们可以遵循悠久的传统,用传统艺术特立独行的方式在人类生理时间的尺度上远观人类情感和神话。然而,与科学出现之前的所有时代相比,我们现在已经可以对情感和神话进行更为深入的挖掘,去了解它们背后的物质基础,从分析相应的精神发育过程,到描绘大脑的结构,再到解读相关的基因。

我们甚至还可以把情感和神话当作线索,沿着时间线不断回溯,在抵达人类文化史的源头后继续前进,去探索人性的进化起源。我们对生物学研究结果的概括总结每进入一个新的阶段,人文学的涵盖范围、学术能力也都会随之登上一个新的台阶。与之相对应的是,人文学每一次进行重新定位时,科学就都会开辟出全新的人类生物学领域。

原文作者/[美]爱德华·威尔逊

摘编/罗东

校对/柳宝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