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种田,一粒米是一滴汗,

我写作,一个字是一滴血。

扉页上的句子,不是我原创,

不知道谁说的,当时写下,

只是觉得合适自己,

种田和写作,一样的道理。

浙江302省道,杭州至千岛湖公路51KM处右拐就是我的家,白水小村,一个袖珍型的自然村,《光绪分水县志》称白水庄。农村包产到户以前,几十户人家的白水,有两个生产队,我家在上村,五队,下村是四队。白水隶属于溪对面的广王大队,人们都叫广王岭。白水依山临溪,山连绵成岭,却没有名字,溪叫罗佛溪。

分水江为富春江最大支流,又称天目溪,流域面积三千多平方千米,跨浙皖两省,它也有很多支流,支流的支流,我家门前流过的罗佛溪,就是分水江支流之一。准确地说,罗佛溪应该是前溪的上游,它和来自另一方向的罗溪,在我家对面的百江汇合成人字状,然后蜿蜒几十里入分水江。

罗佛溪仍然有支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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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水依的无名山,有两个方向,我们叫小坞和大坞,山都只有一二百米高,紧紧拥着溪,路随溪转,小坞不太深,路也比较窄,差不多一个小时能走到底,大坞显然深许多,长长的机耕路向深处蜿蜒,宽阔得能开拖拉机,行至半途,再左右分叉,右边横坞,左边直坞,一直通到大坞的最高点。山顶上有民航的塔台标志,村民们喊它“飞机目标”,海拔六百多米,白水村的最高山,村民们的活动范围基本到此为止,再往远处走,就属别的地方管辖了。

物资匮乏的年代,山林、河道都是宝贵的财产,人们领地意识很强,不能随便侵犯。小坞溪大坞溪,从来都没有名字,村民们只喊小坞坑大坞坑,大人们从大坞坑里截出一股清流,直接从表舅一鸾家门边流过,门口坑就形成了,坑两边用石头垒成碪,架上青石板,一步可跨的行人桥。

我们的日子往往从门口坑开始。清晨,坑上游常常是挑水的人们,两只木桶,一只水瓢,一瓢一瓢舀,一担,一担,一天的用水,要挑好几担。我从十来岁起就挑水了,挑不满,几十米路,多挑一担就是。坑下游,妇人们三五聚集,各自找位洗菜洗衣,坑里有小游鱼,忽撞一下菜,忽撞一下衣,东家长,西家短,新闻和八卦,反正除了她们自己听听,鱼也不会听。

门口坑,不好听,不过,名称实在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一直生活在水边。

我从记事到五年半小学四年中学,是个知识大荒芜时代,家里基本没什么书,我也读不到什么书。《在饥渴中奔跑》一文中,我这样写对我影响最深的两本书:新华字典,我甚至都背过;偷看我叔叔的《赤脚医生大全》,我的生理启蒙,都是从那书上获得的。

父亲在东溪公社分管知识青年工作,他带回一套专门为知识青年编写的系列丛书,历史、天文、地理等等,有几本忘记了,我都细读过。读大学前,我没有读过世界名著,只在分水中学四合院复习时,夜间偷偷溜出去看过电影《王子复仇记》。

那就不去说那令人遗憾的读书了,虽然正是最好的读书时光,我这个年纪的人状况都差不多,城市的孩子应该会好一些。我重点说劳动。

父亲在公社工作,一般每月回来休息两三天,家里主要劳动力就是外公。外公大名陈老三,江西人,是外婆后来的丈夫,母亲十四岁时,他来到了我外婆家。我妈二十岁生的我,一岁多,外婆就去世了,但我和外婆有张合影,外婆和母亲抱着我,我软软地歪着头,母亲说我只有一个多月,边上还有爷爷和父亲,这是我和外婆唯一的合影。

外公人还比较高大,背微驼,但不影响劳动,挑栏粪、挖山开地、放牛,什么活都能干,就是不会插秧,后来,他专门为生产队放牛。母亲本来就体弱,家里又有三个孩子,根本无法干生产队的活,年终结算时,只有外公做的两三千工分。

于是我家常常“倒挂”,所谓“倒挂”,就是平时从队里分配得到的粮食及其他生活生产资料,都属预支,年终分红时用工分按分值折算,不够的叫“倒挂”,劳动力多的家庭,可以分到几百块钱。

我家一直“倒挂”,要用父亲的工资交进去补,否则来年生产队会停发各种物品。父亲的工资,二十余年没有调过,一直是四十多块,要养这么一家人,日子的艰难可想而知。妹妹秋月顶职前,在家干过三年活,即便这样,家里依然“倒挂”,直至分田到户。

这就是我参加劳动的大前提,秋月比我小两岁,也是主劳力,她下课后主要打猪草,夏云弟弟比我小五岁,干的活就少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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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劳动,从砍柴开始。

外公放牛,并不闲着,将牛赶进山里,然后割牛草、挖地、锄草、砍柴。我七八岁时,就随外公放牛,我也有装备,穿上小草鞋,腰里系着刀鞘,鞘中插着把柴刀。现在无法想象,家长会放心这么小的孩子用刀砍柴。两山夹着一条窄道,几只牛在前面慢腾腾地行,我和外公在后面慢悠悠地走,牛一边走一边看着路两边,遇到嘴能够得着的青草,它会顺嘴卷起草嚼几口。到一片山脚,外公选了个还算平坦的地方停下,他将柴蓬周边的杂草都砍干净,中间留下几根光光的杂树干,然后指导我砍柴:刀要捏紧,一下一下砍,往柴的根部砍,往根部的一个地方砍。

我想,这大概就是砍柴的秘诀了,如果刀捏不紧,很容易飞出去,砸伤自己,朝一个地方砍,就不会像蚂蚁爬树一样,上一刀下一刀,力气小,多砍几下,总会砍断的。指导完,外公就坐在边上,眼盯着我,嘴里不断指导着,纠正着我的错误,见我砍得还顺,他再点起一袋烟,嗞嗞地抽起来。

学会了砍柴,于是单飞,和小伙伴自由去砍柴了。砍柴生涯,一本书也写不完。放学回家,匆匆往肚里扒进一碗冷饭,然后上山,天黑前,至少砍一捆回家。有柴的地方,越来越少,爬松树砍枝条,松树会被砍柴的孩子剃得只剩下秃秃的主杆,一捆柴,要翻好几座山垄。

不读书的日子,我们小伙伴一起砍柴,都跑到“飞机目标”那里去,从山顶再往下翻几个山垄,那是别人家的林地,算“偷”。那里的杂树,又粗又壮,一根就有一百多斤重,“偷”一根,来回一整天时间。最幸福的事是,父亲回家休息,会来大坞接我,担着柴,越来越艰难的时候,突然,父亲出现,随后,在小伙伴们羡慕的眼光中,很轻松地跟在父亲后面回家。

像猴子那样窜来窜去,附近的山,我都极熟悉,有时,看到一丛还没长高的杂柴,位置也比较偏僻,就有些不舍得,先留几天吧,过几天再来砍,而对亭亭玉立花枝招展的野百合们,根本无暇顾及它们的美丽。

霜降后,山里常有意外收获,爬着爬着,钻出一树杂柴蓬,伸出头一看,一树野生猕猴桃像铃铛一样挂着,立即先尝几个,然后用袖子擦擦嘴,一个个摘到衣袋中,有时多了装不下,就脱下长裤,扎紧裤脚装。每次回白水小村,看见那些山,就会想起砍柴的日子,年少的我,砍柴这件事是值得自豪的,至少,我学会了为家里分担。

经常往山上跑,险情也不断发生,我在《惊蛰》里就写过被竹叶青蛇咬的经历,不再重叙。我的左手中指有蛇咬印,右手掌中,还有一个深深的被竹根尖刺伤的痕印,那是不小心从山上连摔几个跟头,手掌扑进竹根中留下的。还得学会避石头,这也是一项山野生存技能,比如,在空旷的山湾行走,上头的小伙伴,一不小心踩松了一块石头,石头往你的方向滚来,你要是慌张,极有可能被砸中,方法是,先盯住滚下的石头看,等到快要接近你时,往左往右侧个身就可以了,不过,这需要镇静的心态和胆量,那种场景,现在想起来,依然有点胆颤,万一避得慢几秒呢?

现在的公园里,红花檵木已经成为重要的景观树,它和我们捆柴的“坚漆条”同科,檵木只开白色细花,红花檵木有各种造型,红色、粉红色都有,树干也有粗壮的,每当我走运河看到它们的身影时,砍柴的经历就会如在昨天浮现。

砍窑柴,挑水库,还不算最苦,最难的要算夏季的“双抢”,抢收抢种。

江南的农事,特点明显,“双抢”就是如此,早稻收割,晚稻下种,都有时间要求,天正热,人也正忙,我感觉,生产队里,永远有干不完的活。

凌晨三四点,星星都还在睡觉,打着手电到秧田,先要拔秧,一把一把拔下,洗净,捆紧,几十根秧捆成一个。队里是记分制,比如,15个秧记一分,起得早,拔上150个,10分就到手了。

尽管天没有亮,秧苗田里,唰唰唰拔秧,啜啜啜洗秧,然后用力一甩,快速用细棕叶绕几圈,扎紧,往后一丢,自己的秧自己有数,十个十个码好。早饭前,百把个秧,我也能拔到。不过,拔秧伤手指,秧也有毛刺,拔多了手指容易出血,有的秧板硬,特别难拔,右手食指首先破烂,只好用胶布手指上绕几圈对付着。

割稻也要起早,一般都是几种组合,劳动力多的家庭,本身就是一个团队,几个人在前面割,两个壮劳力打稻,脚踏打稻机,一下一下用力猛踩,咕咕咕,机器悦耳的声音,带着丰收的满足,双手捧着稻把,滚动筒快速滚着,插着围簟的稻桶,不一会就满起来,一箩一箩装满,满一担就迅速挑走,生产队的晒谷场上,早就有人等着,称重,往篾簟上倒,隔几个小时翻一翻,耙一下,傍晚时分,风车扬起,这是一个去瘪留壮的过程,风车下哗哗留下的,都是可以入仓的好谷。

流水作业,各个环节都在紧张有序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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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割完稻,拖拉机和牛上场,外公放的牛就要出力了,人的“双抢”,也是牛的“双抢”,犁,耙,耖,水田细腻平整了,一担一担的秧苗就挑上来了,将秧四散一一丢好。这也是技术活,不会丢的,东倒西歪,不仅不方便种田的人取秧,还极有可能将秧折断,种田高手们,一丢一个准,秧苗稳稳地立地水田中,位置间距都恰好。

丢完秧,第一个下田的,基本上是充满自信的第一高手,笔直,均匀,速度快,一个一个紧跟着他下田的,都在他身旁分开,往往是,最后一个下田,第一个已经将一轮种完了。我们的种田法,一次每人一行种六棵,两腿为界,左右各两棵,两腿中间两棵。种完一行,或两行,两腿往后直退,以第一个人为标准,紧跟,不能歪,一歪,后面的秧就可能种到脚孔中去,人还没离开,秧苗就浮起来了,补种费时费力。

种田的快和慢,取决于分秧,拆开一个秧,分出两把,另一把丢到身后,左手捏着秧,拇指和食指并用,将秧分出,一般来说,一棵稻几根秧,和品种有关,有的多几根,有的少几根,左手秧分出,右手拿过种下,要想快,左手不能搁在左腿上,搁腿上,姿势会舒服一些,但速度不快,你看到的情景是,左右两手,基本靠在一起,一边分一边种,几秒钟一行,这几乎就是比赛,和天公比,和季节比,和人比。

一轮下来,已经有些累了,但不能休息,要连续,累在什么地方,没有种田经验的肯定不知道,我告诉你,腰累,因为连续数小时弯着腰,那腰就像要断掉一样,种田割稻,腰都受不了。如果你常常伸腰,那是另外的事,不过,生产队长会骂得你狗血喷头。

“双抢”也有轻松的活,就是晒谷,一般人轮不到,队长会让知识青年干,拿个长耙叉,不需弯腰,扒一扒,翻一翻,再扒一扒,再翻一翻。在十几张篾簟间来回,然后躲到屋檐下避阴,住在我家的知识青年萍儿就是晒谷的主力,女孩子,生产队长自然要照顾。

白水有好几个知识青年,四队五队都有,广王这边更多,他们有一部分住在知青点,队里专门造的房子。突然有一天,大队茶厂来了一大队人马,男男女女,都很有文艺范,还随车运来好多器材,人和物,将茶厂塞得满满的,自这一队文艺范来了后的大半年时间里,白水的白天和晚上就常常热闹无比了。

1980年7月31日,傍晚,白水老房子的后门,连续阴雨后的放晴,我们将饭桌搬出,炒鸡蛋,咸菜老豆腐,长豆角,反正都是农村的家常菜。外公,母亲,妹妹,弟弟,晚霞高挂,空气中透着一股舒适,一家人坐定,吃着饭聊着天,中心话题是我,高考成绩还没有出来,我也忧心忡忡,那时没估分,心里真没底,因为我已失利两次。

外公不断地宽慰:你今年一定能考上,一定能考上,通知过两天就到了!自高考后,他就一直这么宽慰我,外公说话有些小结巴,重点句往往有“考考考上”。

乘凉聊完天,晚上九点不到,都休息了,农村人睡得早。外公一直睡楼上,一个人睡。大约半小时不到,楼上就发出了啊啊啊的声音,有点响,我和母亲直奔楼上,外公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嘴里流着口水,双手乱挥,有些挣扎,母亲让我快去家对面的百江卫生院叫医生。一片漆黑中,我捏着手电朝百江方向跑,穿过机耕路,跑过罗佛溪,我知道,溪水这几天刚刚涨过,幸亏有了水泥桥,要是以往木桥,一涨水就垮,两边断了交通,麻烦就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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喘着大气跑到卫生院,值班医生听我简单描述,拿了听筒,背起药箱就跑白水。 我估算,叫医生来回,一共半个多小时,我们到楼上,外公已经完全昏迷,一测血压,230多,无疑,是高血压引起的脑中风,只是,外公平时也没什么病,从来不看医生,我们都不知道他有高血压。

外公陈老三,刚七十岁,就这么走了,没有留下任何遗言,他唯一惦记的,是我这个外孙的高考,两天后,我的通知到了。后来我才知道,7月31日,高考成绩其实已经到达县教育局,只是由教育局通知到中学,再通知到个人,需要时间。

外公出殡时,我捧着“倒头饭”在前面引路。“倒头饭”是百江乡俗,人去世后,一碗饭上竖卧一个剥去壳的鸡蛋,鸡蛋中间插一双筷子,放在死者的头部位置,此饭一直要到出殡,安放在死者的坟前,按乡俗,捧“倒头饭”应该是长子,外公只有我这个长外孙。

“八仙”(八个抬棺人)抬着棺木,几十米就要停下来歇,这是仪式,棺木停下来时,哭声一阵骤响,我就跪在前面,一直抬到小坞口的香炉山,上山几十米,外公的坟坑就到了,“八仙”卸下抬杠,用多圈绳子吊着棺木,小心翼翼地将棺木放进坑底,铲土覆盖前,我大喊一声:外公,天塌下来了!声嘶力竭,心如刀割般的痛,我一直忍住哭,喊完这一句,再也忍不住,大哭起来,这情景,至今想起来,依然止不住泪盈。

随着我的哭声,又一阵哭声骤响,更加猛烈,“八仙”纷纷铲土,做坟。父亲在外公的坟边种了一圈柏树和杉树,外公就那样永远躺在了青山的怀抱中,前方广阔,东方升起的太阳,日日陪伴着他。

年年清明节,我们去祭扫,看着外公坟前树一点点高起来,四十多年过去,外公坟前绿树早成荫,外公也一百一十多岁了,母亲和我都感慨,要是外公生前知道我考取了大学,那该多高兴呀!这成了永远的遗憾。要是外公能多活二十年,那我们至少可以多尽一些孝,他没有真正享过福,似乎永远干着各种活,下雨天,他也默默坐在天井边上打着草鞋,累了,抽一袋烟,抽完烟,烟杆朝凳上磕一磕烟灰,继续默默地打草鞋。

现在想起来,最遗憾的是外公连一张照片也没有留下,我又不会画画,无法描绘他的音容笑貌,只能勾勒如此。

一日回家,母亲给了我一个旧纸袋,说是我的东西,从旧书箱里找出的。临睡前,我细翻,一本旧杂志、一个旧笔记本,杂志是《浙江师范学院学报》(社科版)1985年第1期,封面很旧,却干净,里面有我一万多字的大学毕业论文《新修辞格辨》,我太熟悉了,大学的三四年级,我将所有的业余时间都花在了修辞研究上,100元的稿费,抵过刚工作时两个月的工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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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记本是我三十多年前差不多用完的一本手稿,里面有不少习作,封面下有一句毛姆的话:一个人既然下了决心,最好是立即行动;扉页上这样写着:你种田,一粒米是一滴汗,我写作,一个字是一滴血。扉页上的句子,不是我原创,不知道谁说的,当时写下,只是觉得合适自己,种田和写作,一样的道理。

一夜深睡。清晨,推开后窗,兴趣盎然地看着眼前陌生而熟悉的世界:白墙黑瓦,晨炊袅袅,小村沐着晨光,大坞小坞如在画框,山连山,云叠云,层次递进,逶迤至“飞机目标”,像极了黄公望笔下的富春山居图,我不确定黄公望有没有经过我家门口,但他一定长久地在富春山里转悠过,我忽然想到了白水小村新的注脚:白云生处,依水的小村庄。

山风不动白云低,云在山门水在溪。

我的出生地生长地,我心心念念的白水,南方中国一个普普通通的山水小村。

作者:陆春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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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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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春祥,笔名陆布衣,浙江桐庐人,一级作家,中国作协散文委员会委员,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已出散文随笔集《病了的字母》《字字锦》《连山》《水边的修辞》《论语的种子》等三十余种。主编浙江散文年度精选、风起江南散文系列等五十余部。作品曾获鲁迅文学奖、中国报纸副刊作品金奖、报人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等数十种奖项。

监制:高雅 编辑:张轩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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