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三十三年,面对暗流汹涌的朝局,老迈的慈禧太后再次施展一向擅长的宫廷权术,她以明升暗降的方式,将实力最强、声望最隆的两大督抚,湖广总督张之洞与直隶总督袁世凯,调来京城,入职中枢。

晚年的慈禧太后,驭臣的手腕早已炉火纯青。这一次,调动“老门生”张之洞,她的动作缓缓而来,既深沉而有章法,又叫人遐想联翩。

这一年的五月十一日,慈禧太后先授予张之洞协办大学士的头衔;过了大约一个月,六月十四日,再授其大学士,仍留任湖广总督。就在官场有所遐想之时,六月十八日,慈禧太后又授其为体仁阁大学士。待这几步走完,慈禧太后仍不明示,而是在七月初二给张之洞下了一道“雾里看花”的上谕,旨令张之洞“迅速来京陛见,有面询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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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三十三年,张之洞已经七十岁,官场文章,能读的已读尽了。这个时候他知道,最忌讳的便是草率而行、轻举妄动,因而在接到慈禧太后的上谕后,他轻咳两声,言称身体有恙,奏请朝廷允许他休病假二十日。

在这二十日里,张之洞利用官场各种人脉,急速探询慈禧太后此番动作的真实意图,最终得到了一个让他不再扭捏迟疑的内幕说法,“张、袁并用,宫廷具有深意。去就之际,朝局系焉。”

有了这个内幕说法,张之洞相信,慈禧太后此时将他调入京城中枢,不单是为了钳制野心勃勃的袁世凯,更大的深意是倚重他为大清柱石,于艰难时局下持危扶颠。

仕子清流,总有自我感觉甚好的弊病。

张之洞为官几十载,终究摆脱不了本质,向后看,北上之时他的心理或者说他所期待的,实在是太过于乐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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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三十三年八月初五日,张之洞老骥伏枥,千里驰骋,来到京城。两天后初七日,张之洞进宫谢恩、召对,见到了他昔日的官场恩人,四年未见的慈禧太后。

此时的慈禧太后,已经形同朽木,再无往日的精气神。

见到张之洞,她没有像四年前君臣相见时那般感慨万千,老泪纵横,而是劈头盖脸地问:“出洋学生排满闹得凶,如何得了?”

张之洞以他特有的腔调回答:“只须速行立宪,此等风潮自然平息。”

慈禧太后听了,没有过多表示,而后只说了几句客套话,便草草地结束了这次召对。

对于这次召对,张之洞的感觉有些沉重,也有些不安。一来,慈禧太后老朽了许多,明显给人力不从心的感觉;二来,慈禧太后的态度有些微妙,平淡中很难寻到倚重的意味;三来,召对时光绪并不在座,看来皇上被禁在瀛台,重病不起的传言应该是真的。

庙堂经验告诉张之洞,太后老朽,皇上病重,这是朝局大变的前兆,作为刚入京的大学士军机大臣,当务之急,必须有所预判,有所准备,否则极可能陷入被动,乃至遭遇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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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这一切牵引着,张之洞想到了同为军机大臣的姐夫,鹿传霖。

郎舅相见,聊过一番家事后,两人迅速进入正题。鹿传霖首先向张之洞透露了一个可靠的内幕消息,小醇王载沣即将进入军机处。

琢磨着这个说法,张之洞随即推开一窗,他向鹿传霖说,难道醇王府又要出一位新天子?

鹿传霖说,我们的看法一致。自皇上病重以来,太后曾看好庆王的儿子载振,怎知他行事不端,与津门名伶杨翠喜闹出丑闻,遭到弹劾,黯然失色。之后大家议论纷纷,但看得尽是热闹,少有人点到要害。小醇王载沣虽是老醇王侧福晋刘佳氏之子,并非太后妹妹嫡福晋叶赫那拉氏亲生,但小醇王嫡福晋瓜尔佳氏却是太后指定的。瓜尔佳氏乃太后宠臣荣禄的女儿,太后选定小醇王,是既近又亲。

张之洞赞同鹿传霖的分析,但不赞同他的结论。

张之洞说,有一点不能忽略。当今皇上刚继位的时候,太后曾许有兼祧穆宗的诺言,若小醇王继位,无法兑现诺言,太后的颜面就难看了。依我看,太后极可能再选一位幼主,钟意小醇王的儿子。

鹿传霖听了,豁然开朗,连连点头。

张之洞接着说,太后是怎样的人,你我是清楚的。看来这位小醇王应是平庸之辈,听话、好控制,这是太后垂帘最为看重的。

鹿传霖补充说,确是这样,小醇王长相还算俊秀,对老臣也算礼貌客气,但器宇不够轩昂,见识不够宏阔,唯唯诺诺,毫无主见,顶多算是个中下之材。

张之洞哀叹一声,继而又深沉地说,幼主当国,太后老朽,看来朝廷还得倚重我们这帮老臣。

鹿传霖能够理解张之洞内心的期许,但鉴于满洲少壮派亲贵正在京城蠢蠢欲动,他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二。

鹿传霖说,你初到京城,或许不知道,眼下京城正有一股满洲少壮派亲贵纠集在一起,肃王善耆是盟主,良弼、载洵、载涛、铁良等人是骨干。这帮人血气特盛,来势汹汹,大搞满汉对立,现在已紧紧围绕在太后身边,往后必将左右小醇王,他们首先针对的就是汉臣,这是需要警惕的。就说那袁世凯,调他入京,表面上是高升,实际是借机削夺他手中的北洋实权。

听到这个说法,张之洞感觉很不好——照这么说,调袁入京,是夺权,那调他入京,岂不就是削藩。如果宫廷所具的深意,指的是这个,那么接下来,他的处境可就悲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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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声的话音落下,再看京城,已无鲜亮颜色。

一周之后,八月十四日,慈禧太后颁下谕旨,要张之洞管理学部事务。四个月后,慈禧太后又有说法,要张之洞充当翰林院经筵讲官。

多事之秋,慈禧太后却要德高望重的重臣去僻静处讲学搞学问,毫无疑问,这是要将张之洞闲养起来了,无事粉饰下门面,有事召来垫垫桌脚。

如果朝局尚能平静几年,张之洞可能就这样一步步被宫廷权术消融了。

哪里知道,仅仅过了十个月,极大的变故就袭来了。

光绪三十四年十月二十日深夜,慈禧太后紧急召见张之洞。张之洞赶到养心殿冬暖阁,一看情形,这才知道慈禧太后要托孤了。

当时在场的军机大臣,除了张之洞,只有小醇王载沣和文华殿大学士世续,而领班军机大臣庆王奕劻和袁世凯并不在列。

不在托孤之列,这说明庆王和袁世凯,正受到某种猜忌,未来处境可能不妙。

当着三位军机大臣的面,慈禧太后宣布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光绪皇帝快不行了,她决定让小醇王的儿子溥仪承继大统。

张之洞早已料到这个安排,因此并不感到惊讶。

慈禧太后接着说,溥仪只有三岁,不能理事,国事还得托付给醇王,给醇王一个什么样的头衔,你们议一议。

张之洞说,醇王所处的位置,前明有监国之称,国朝有摄政王之例在先,两者皆可。宜用何者,请太后圣心裁定。

慈禧太后的态度很鲜明,也很干脆。

她说,两个称号都好,就一起并用吧。

给一个平庸无能之辈冠上具有强调意义的“监国摄政王”头衔,慈禧太后的托孤之举让张之洞感到了一种沉重与可怕。

因为有两个问题,当下当时,张之洞不敢去搜寻答案。

一来,无知无畏,小醇王会不会瞎折腾?

二来,忠言逆耳,小醇王会不会完全被满洲少壮派亲贵所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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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之洞原以为慈禧太后托孤之后,还能坚持一段时间,那样的话,一切还有缓冲。可是,仅隔了一天,慈禧太后就崩掉了,朝局演变之陡简直就是断崖式的。

张之洞不愧是晚清名臣,处在这种动荡且关键的时刻,他拿出几十年的威望和见识,短时间内还是起到了柱石的作用。

两宫的遗折,张之洞是主要的执笔之人。

当军机大臣哭临光绪时,隆裕皇后突然问出了一个问题,溥仪承嗣何人?

诸臣怕答话有破绽,皆不语,只有张之洞站出来明确告知,新皇帝承嗣穆宗毅皇帝,兼祧大行皇帝。

隆裕皇后又问,自己地位该如何论?

张之洞拿出威望,干脆回答,当尊为皇太后。

听到这个说法,隆裕皇后这才放心痛哭而入。

此事过后,又有王大臣提出建议,鉴于朝局动荡,国丧期间,应当调兵入京,保证安全。

张之洞认为这是没有格局的坏主意。他告诫朝中诸臣,眼下最要紧的是安抚人心,调兵只会徒增紧张,放款周济京城市面,才是紧急要做的明智之举。

平心而论,如果张之洞一直能够发挥这样的作用,清廷或许还能苟延残喘多一些时日。

然而,无知且无能的监国摄政王载沣,既不需要,也不能容下这样一个张之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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