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幽默感就是懂得在男人讲那些可悲的烂梗时笑一下。”

——这是《老友记》里一句令我印象深刻的台词,没记错的话应该是菲比说的。好像只有菲比可以这样犀利而直言不讳,把某种令人尴尬的事实大大咧咧地摆上台面。

但时代毕竟在变,如今女性比以前获得了更多的“搞笑权”。

这种权利并不仅仅是反过来把“男人那些破事”也编成梗(尽管这种笑话在今天尤其容易博得喝彩)。除了这种批评的自由,也许更重要的是“与男人无关”的自由:女人的悲喜不必都系于男人的态度。

搞笑权实质上是一种讲述的权利,女性现在可以更多地用自己的眼光来观察自己,而不必再用“笑一下”对于男性视角表示理解或者默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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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望写手》剧照

刚刚完结的高分美剧《绝望写手》(第三季)讲述的正是当代女脱口秀演员的故事。这是一部真正的大女主剧,因为剧里的绝对核心是一老一少双女主,而根本就谈不上有什么男主角。

《绝望写手》没有什么男贵人。实际上,两位女主倒是互为对方的贵人。

黛博拉·凡斯(珍·斯玛特饰)是七十岁的脱口秀女王。当年女性要在脱口秀届出人头地相当困难,她是时代的先行者,然而如今却面临跟不上时代的窘境。尽管她仍然可以凭驻场演出和直播带货日进斗金,但只是夕阳无限好。而艾娃·丹尼尔斯(汉娜·爱宾德饰)是初出茅庐的喜剧写手,因为走投无路不得不与黛博拉合作。

这本来不是什么理想组合,这俩人可谓天壤有别。最明显的是年龄差异,而这也意味着不同的道德观,乃至不同的幽默感——如果我们把幽默感定义为对于既定道德观念的挑战乃至冒犯的话。更为悬殊的是两人的阶级地位。明星大富豪和穷学生,很难对一件事所见略同,毕竟彼此屁股下面垫着的财富厚度不同。这对组合一开始就极其不平等,更糟糕的是黛博拉很享受这种不平等,对于下位者从来不吝冷嘲热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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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人完全有理由说,这是一段“有毒的”工作关系。然而彼之砒霜,也可能是我之蜜糖。黛博拉和艾娃的关系也许会让人回想起当年那个《穿普拉达的女魔头》:女老板对女员工的苛求,很明显并非完全公事公办,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带有病态的施虐癖,以折磨弱者为乐。《普拉达》里的小助理,只能单向接受时尚圈的各种潜规则,她最大的反抗也只能是默默走人。可艾娃本就无处可走,她做喜剧本来也是为了挑战社会陈规,而功成名就的黛博拉也是陈规的一部分,这就让两人的关系更加戏剧化了。

剧名“绝望写手”(Hacks),直译并无“绝望”之意,只是“蹩脚写手”的意思。

就我所记得,这个词出现的两次,都不是黛博拉指责艾娃水平不行,反而都是艾娃反过来痛骂黛博拉,骂她因循守旧、翻来覆去搞老一套,而这就是对黛博拉的最高冒犯。对于一个有追求的喜剧演员来说,求新永远是第一位的,不然脱口秀和直播带货还有什么区别呢?写手之绝望,正是由于拒绝蹩脚,那是有追求的绝望,不是混吃等死的那种绝望。

黛博拉和艾娃很难套入边界清晰的人际关系模版,比如说老板和员工、师傅和徒弟,或者作为某种情感替代品的母女,或者最宽泛意义上的“姐妹”、“朋友”。然而她们在互相伤害之余,还有实实在在的共鸣,属于一个艺术家和另一个艺术家之间的高山流水遇知音。她俩很像《爆裂鼓手》里的指挥和鼓手,虽各怀鬼胎与执念,但终极目标一致,那就是极致的艺术效果,所以他们的互相折磨最后总会神奇地转化为惺惺相惜、教学相长,最后在艺术的共赢中达成一种微妙的、不足为外人道的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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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很多观众一样,我对脱口秀演员如何工作颇为好奇。而这一部分其实呈现起来相当困难,因为写东西、磨段子,并不像体育片或者音乐片里的练习桥段,本身并没什么好看的场面。观众甚至很难体会一个段子在几经修改后终于变得更好笑了一点,“好笑”并不像体育片里“更强大”或者音乐片里“更好听”那样直观。

《绝望写手》非常聪明地解决了这个问题,它没有拘泥于写作本身的过程,而是告诉我们,一个段子并不是躺在沙发上写出来的,落笔之前的人生经历才是创作的源泉。

脱口秀演员都有毒舌的天赋,但喜剧并不是那么简单的“损人利己”。一个真正的好段子不会只是痛骂别人,还得狠心地剖析自己。木心说艺术家要“在自己身上克服时代”。脱口秀演员想要讽刺这个时代,就必须先学会自嘲,“在自己身上批判时代”。

本剧前两季的故事,其主线都是黛博拉在艾娃的帮助下,学会了从“尖酸地讽刺别人”转变到“勇于直面自己”。

黛博拉的确有一万个理由来控诉社会的荒谬——她本来可以当史上第一个深夜秀的女性主持人,却被自己妒忌心极强的老公搅黄了,而且用的是最不堪的一种方式:公开他和黛博拉妹妹的婚外情,然后污蔑愤怒的黛博拉烧掉了他家的房子。而黛博拉不仅失去了自己的婚姻和事业,还凭空给贴了一个纵火犯的标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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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更为讽刺的是,黛博拉东山再起,也只能靠这个虚假的标签,把不存在的罪行当成真实经历,然后编成段子——观众就爱听这个。喜剧演员再泼辣犀利,也不能明刀明枪地在台上骂观众,此剧倒是替他们好好讽刺了一番观众近乎“嗜血”的低俗趣味。黛博拉很早就知道,比起真正的真相,观众更喜欢自己脑补的真相。

在喜剧这行里,艺人是没办法也不应该掏心窝子的。

“喜剧的内核是悲剧”,这早已是广为流传的说法。可问题在于,不把悲剧的内核涂上厚厚的喜剧糖衣,观众还是不会买账。观众可不是心理医生,他们买票是图一乐,而不是为了治愈台上的演员。而即使像黛博拉这样资深的老演员,也常常掌握不好这个度。在前两季中,她在艾娃的帮助下,用真诚战胜了犬儒,用坦白代替了讽刺。她新得的成功,源于她全新的人生境界:

我为我自己的人生负责,哪怕是别人亏待了我。那些人该骂,甚至该死,可是我不会允许自己被别人的错误所耽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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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博拉的表演并非典型的女性主义叙事,她没有把主要精力放在批判社会的不公正,而是强调自己如何顽强地生存下来。你可以说她思想不够开明,却不能否认她意志足够强大。她的魅力几乎完全是个人化的。这很不容易。但在第三季中,做自己变得更不容易了。

诚实地面对自己是内在标准,可社会还有外部的正确法则。为一个笑话,你会付出多么沉重的代价?这个尖锐的问题再也糊弄不过去。

其实第一季里,艾娃的走投无路,也不过是由于写了一条冒犯议员的段子而已,从此被全行业封杀,没有人关心这个笑话“本意”是什么,笑点是什么,而只会审核它是否“正确”。黛博拉坚持喜剧有冒犯的自由,她指的甚至不是无意冒犯,而是刻意冒犯——

“永远不要为一个笑话道歉,因为我是一个喜剧演员。”

然而实际上她并没有做到。黛博拉道歉了,但外人无法看穿她是否真心。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为了夺回年轻时丧失的做深夜秀主持人的机会,可以不择手段。对与错,任人评说,她只要此时此刻的成功。老年人的只争朝夕,显得更加悲壮和惊险。而向来更为天真热血、道德上更加纯洁耿直的艾娃,最终也不得不使出阴招来保住自己的首席编剧地位。

这两位的纠葛肯定会在第四季里愈演愈烈,观众大可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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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说回第三季,最打动我的部分倒是与喜剧事业的主线无关,反而是一些比较边角料的生活场景,那些展现了伶牙俐齿的脱口秀演员,也不得不语塞的时刻。比如黛博拉在多年后以客串主持人的身份,默默坐在散场的演播室里不愿离去。比如艾娃奉命解雇下属,饶是她巧舌如簧,也无法把这件事以某种俏皮、婉转地说出来,她最后也只能说:你们被解雇了。

又比如在圣诞夜,黛博拉和妹妹和解的尝试,谁也无法说出“我原谅你”这几个字,只能用雪球互砸。雪球说出了她们之间无以言表的复杂心情,轻飘飘的,又如此沉重。又因为是化学人造的雪,看上去是雪,打在脸上却是灼热的。这是姐妹俩最接近于和解的时刻,等后来她们开口说话,便又吵得不可开交,以至于再次绝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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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的语言,从来无法说清人间是非和悲喜。也许最高明的喜剧段子,也比不上那些人造雪球,能把无尽的苦涩化为温柔的攻击。

也许最终让《绝望写手》跻身优秀之列的,并非因为它聪明地展现了写出好段子有多么难,而是因为它展现了生活中还有那么多没法编成段子的时刻,我们无法一笑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