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人生中听了那么多个别人叫我的“傻子”,就属她唤得最好听。

你问为什么?

首先是她的声音像她给我吃过的蜜,甜的,接着是她的神色像我早上睁眼看到的第一缕光,柔的,最后是她长得像我家门口那棵春天会开花的玉兰树,香的。

我身边的人从来不会指望我作为一个傻子能懂事。我娘曾经哭着抱住我说,你能好好活着就成了,我身边的很多人都说,你能好好活着就成了,别添乱。

说老实话,我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我的脑袋是一个破了洞的缸,他们往里面倒的水通通进了又漏,他们与其叮嘱我,不如牵牛耕地。

现在想来,我就是站在人间与空白中的那条线上,属于无知,但是爱我的人尽力用着烟火气拉着我回到人间,我很感激他们不曾放弃过我,反而尽心尽力去爱我。

我爹我娘下地干活的时候,一定是特严肃地对着我说,就呆在家门口,不要乱跑。

我是会听话的,搬张板凳,坐我家门口,看着那棵玉兰树,但是那时候的我不知道那是树——我眼里的一切都是一样的,我没有概念,如果硬要说,在我眼里,我娘是一棵会行走的树,被多年的操劳累弯了身,我爹是一棵沉默虬曲的树,高大粗壮,撑起了一片天,然后每天送进我嘴巴里的是好吃的树,能填饱肚子。

这世间万物出自一体,本质上就是一样的。我将他们都看作树,并没有错误。

而我门口的玉兰,是一棵香着的美人树。

每次春风吹起,吻过我的鼻尖,挨过我的耳朵,那棵树就会和我说话。

她不会说“你好好活着”,也不会说“快过来吃饭”,她会对我说“我的树”,她会过来牵起我的手。我的爹娘都去地里的时候,她就会出现过来陪我。

她先掏出一个罐子,里边的东西对着阳光照,透明又不透明,她再拿出一个勺子,拧开罐子,勺子伸进去,小心翼翼,像在挖宝贝。

玉兰树对我说:“张嘴——”我一口吞下。

我嘴巴里甜滋滋。

“是蜂蜜,”玉兰树眉开眼笑,“甜不甜?”

我指指罐子:“树。”

玉兰树晃了晃它。

后来玉兰树每次来见我,都会先喂我一勺蜂蜜。我指指蜂蜜,又指指太阳。

“树。”

他们又是一样的呀,颜色一样的绵黄,柔软,透亮,我看着玉兰树,你们都是一样的呀。

春风吹起来带着树的叶子,叶子混在风里,慢慢融入,我张开嘴巴,也能尝到风的味道。

玉兰树又送我东西了。

她说:“是玉兰花哟。”我伸手接过来,是白色的、大片的,我抬头,和云一样的,我指指她的牙,又是一样的,还有她的裙子,还是一样的。

你们都是玉兰花做的。

玉兰树把花插在了我的头发里,她把我乱糟糟的头发解开,用指头当梳子,轻柔地按着我的头皮,分开我打了死结的发,她近乎是虔诚地吻上我的额头,我们的头发挨在一起,好像那股香香的玉兰花味来自她的骨。

我的发和她的发也是一样的,泥巴里烂掉的花瓣也是这样的,我爹我娘的发也是一样的。

原来我是树,也是蜂蜜,还是玉兰花啊。

玉兰树这次牵起了我的手。“我带你去玩。”她说。

去哪里玩?玩是什么?另一棵树吗?我跟她站起来,玉兰树原来是会走路的,会离开自己脚下的土的。

她先带我走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路,路上缠着云和泥,她问我累不累,还能走吗?我不说话,我不懂她的意思。

我脚下也是一棵树啊,和爹娘去地里回来后身上沾着的脏污一个色。

她终于停下来了,我眼前是一棵挖空了心的大树,下面装了四个球,会滚的,她牵着我上去。

这棵大树轰鸣一声,往前冲了。

路上好像是被树的叶子堆积起来的,轮子一碾就往下一陷。

她又问我,你头晕不?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反正我什么也不知道。

她笑了一声,傻子。

我对她呲牙,树。

渐渐地,我的耳朵涌进了很多声音,或许是树会开口说话了,什么“带个傻子回来啦”,还有“卖不卖啦”,我老老实实抱着自己蹲在一边,我应该是一棵生了病的树,不会走不会动,没有玉兰树香,也没有玉兰树白。

这棵空心大树终于停下来了。她又牵起我的手,低头问我,什么树哇。

我重复她的话,树。

她抱着我,诶,好,好,好,我的树。

她旁边还有棵树,黑乎乎的,我知道他不高兴,在生气,他骂道,呸,两个。

神经病

她突然跳起来,长长的枝条晃在他脸上,这棵黑树气急败坏,也要和她挥起枝条,是风吗?是狂风吧,摧毁了树和树的各自安康。

玉兰树拉着我就跑了起来。

你说这个世界是颠倒的吗?我想是的,不然天怎么会和地混在一起,树怎么会和人分不开?她又怎么会一边哭着一边拽着我?

黑树在后面吼。他怎么没被砍掉当柴劈。

玉兰树带我淌进了河里,我恍然大悟,原来她这么急,是因为树需要水的,她渴了。

玉兰树抱着我,哆哆嗦嗦。

“我的树啊,”她脸上都是水,“我找到你了。”

我这次学会了点头。

玉兰树笑了:“真乖。”

我们身后的天,红得像树在燃烧。玉兰树牵着我,我们浑身湿透,我们挪着脚慢慢走着。

“我不想丢了你的,”玉兰树喃喃说着,我也听不懂,“他们嫌你是个女孩……我的树啊,可是我能找到你的。”她低头看着我,眼睛亮亮的。

她絮絮叨叨。“大年三十,大家一块儿放鞭炮,我回头去找你,怎么找也找不到,我问你爸,我的树呢?”她哭了一声,“他们拿你换了半扇猪肉!就是那餐桌上摆着的那碗红烧肉!”

玉兰树的叶子哗啦啦地掉。

“我找不到啊,”玉兰树说,“我的树爱吃蜂蜜,我拿筷子尖儿一挑,她伸出舌头来,小猫似的,舔一口,然后她会笑,甜的。”

玉兰树呜呜哭起来:“我找不到啊。”

我说:“找。”

玉兰树擦擦眼泪,摇摇我的手:“对,找,我不是找到了么?”

天渐渐被树给遮黑了。

黑树是和黑一起追上来的。他在那边喊着,疯子,回来!你个……

玉兰树捂住了我的耳朵,她扒开了旁边一个草丛,我的手还是和她牵着。

树啊,她松开我的手对我说,呆在这里啊。

我这棵树终于要停下扎根了吗?我和她的手分开,静静地蹲在草丛里,像看着我家门前的玉兰树一样。

她哭着抱住我,吻上我的额头。

我蹲在那里,听着女人的哭泣,男人的叱骂,我脸上湿湿的,像是树的叶子,冰凉地贴在我的脸上,春风浅浅绕过我的脸,可是我再也尝不到那味甜。

我再次睁开眼,就看到了我娘,那张脸,奇异地和玉兰树重叠上了,她抱着我,揉着我,我张了张嘴巴。

我说,娘。我的声音又干又哑。

她捧着我的脸,震惊地看着我:“宝儿,你再说一遍。”

我说,娘。

我的头很疼很疼,我感觉我的心里好像在快速失去些什么,连打着旋安慰我的春风都不管用了。我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我娘告诉我,那年初春,我发了一夜的烧,醒来后就懂事了。早春过去了,我家门前的玉兰也谢了,白色的花瓣大片大片铺在泥土地里。

我醒来看到的是我家门前的那棵玉兰树,花谢了,长叶了。

翠绿的。墨绿的。

我此后的人生中,再也没听见过一声“傻子”,再回忆起来,竟然是玉兰树最后唤了我一声傻子,她的声音是清脆动听的,她的神情是温柔的,她的脸蛋是漂亮的。她穿着一身白衣服,一头乌黑的发。

我走上了“正常”的人生,我读书,我识字,后来知道了树就是树,云就是云,玉兰花就是玉兰花,蜂蜜就是蜂蜜,那天走的路是泥巴路,那时是夕阳,那刻是晚上,我是人,我娘是人,我爹也是……但是玉兰树不是玉兰树。

玉兰树是她。

大人以为我因为害怕失去了记忆,殊不知我因为懵懂而牢记了过去。我渐渐明白了玉兰树和那棵黑树的身份,还有那个“空心大树”其实是一辆货车。

我凭着我的记忆慢慢构塑出过去。

一位失去了自己骨肉、已经略微疯痴的女子,在某天看见了一个孤身坐在家门口的幼童,误认成是自己的孩子,开着货车送她来的男人起了歹心,想利用孩子和女人之间的信任,拐走孩子。后来女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丝执拗的母爱,才把我护了下来。

这或许是真相,或许也不是。

我失去了很多,我的玉兰树,我能尝到的春风的味道,我的蜂蜜。但是他们管这叫“开窍”,他们冲着我爹我娘羡慕地说,你们那闺女,争气,听话。

他们完全忘了过去的那个我,那个傻子。我也慢慢把自己忘掉。

有时我也会质疑过去,想起和玉兰树见面的每次春风,是它给了我什么样的误会,让我体味了一场又一场的温柔与欢喜。

到后来我再也尝不出春风的味道时,我也就放弃了质疑。

很多很多年后的一个春天,玉兰花开,我从学校的校门出来,我鼻尖嗅到花香,接着是风起,我对朋友说,小时候我能尝到风的味道哦。

朋友笑了,那是什么味道。

我说,是蜂蜜味,是树叶融在里面的味道,我停了下,好像是甜的,好像也是涩的。

朋友当我是开玩笑,那现在呢?

我下意识张嘴,当然不……

我尝到了那久违的味道。

我突然愣住了。不远处的那棵玉兰树下,站着一个女人,银白的发,佝偻的身,苍老的面。可是我的眼莫名湿润,我的腿莫名走向了她。

我的唇莫名张开,我的声莫名发出。

我沙哑地喊她:“玉兰树。”

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玉兰树了,可我知道那就是她,因为一刹那间,玉兰花、蜂蜜、阳光,随着那轻柔的春风,漫入我的舌尖。

女人猛地抬起头,她干瘪的嘴颤抖着。

我能认出她要说什么。

她要说。

我的树。

我和她对上双眼,那年我失去的温暖尽数回到我的心里,我失去的蜂蜜、玉兰花、春风的味道,全部和着此时春日的温暖,捂热了我的心。

我曾怀疑过去种种都是一场梦,只不过那春风吹的太过温柔,让我生了误会,让我自以为是在人间。

后来,我甘愿误会这无味的春风,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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