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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元春 那场风花雪月的晚明往事

作者 | 竟陵


花月

“广陵蓄姬妾家,俗称‘养瘦马’,……天下不少美妇人,而必于广陵者,其保姆教训,严闺门,习礼法,上者善琴棋歌咏,最上者书画,次者亦刺绣女工。至于趋侍嫡长,退让侪辈,极其进退浅深,不失常度,不致憨戆起争,费男子心神,故纳侍者类于广陵觅之。”

十七世纪的第二个十年,来自于扬州这一盛产“瘦马”的繁华城市的王微是一个名动湖上的名伎。七岁时,她的父亲去世了,这一家庭变故使她早早就跌进风月场做了一名学徒。1620年前后,她在这一行中如明星般冉冉升起。她的名声甚至传进了文坛祭酒钱谦益和后起的黄宗羲等辈的耳中。

王微才情殊众,作为史所共称的“秦淮八艳”之一,与后起的柳如是等齐名,钱谦益说:“今天下诗文衰熸,奎璧间光气黮然。草衣道人与吾家河东君,清文丽句,秀出西泠六桥之间。”黄宗羲亦说:“当是时,虞山有柳如是,云间有王修微,皆以唱随风雅闻于天下。”

她是一个诗人,也是一个不拘形迹、穿山越水的旅行家,常常孤身一人上路,“扁舟载书,往来吴会间”,她往来南京、杭州、苏州的足迹,牵连着董其昌、陈继儒、钱谦益、谭元春等一干男性文化名流注视的目光。和王微与谭元春都稔熟悉的钱谦益在《列朝诗集小传·闺集》说:“微,广陵人,七岁失父,流落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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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微最远的一次,她跑到了千里之外的谭元春的故乡湖北省,登大别山(明时大别山即今武汉之龟山),游历黄鹤楼、鹦鹉洲,又去了武当山,登上天柱峰,最后顺着长江回到南京,历时数月。

在日后出版的旅行见闻录《名山记》(那时她已经定居在了杭州城里被竹树、梅花和苹果树环绕的住所里)的开篇,她回忆了年轻时代的这次远行,说在路上的感觉就如同鸿鹰翱翔于长空。王微自己在《名山记·小引》中说

“尝浮江入楚礼佛,参山九华之间,登黄鹤情川,江山胜极,至今在目。已入匡庐观瀑布,雪花万丈,荥绕襟带,思结室其下。病归湖上,西泠片水,复自依依。草野之性,长同鸿鹰,诚不意有今日也。”

在《樾馆诗》自序中,王微表达了她那个时代女性的困境和诗歌对于她生命的意义:“生非丈夫,不能扫除天下,犹事一室。参诵之余,一言一咏,或散怀花雨,或笺志水山。喟然而兴,寄意而止,妄谓世间春之在草,秋之在叶,点缀生成,无非诗也。诗如是,可言乎?不可言乎?”对“女汉子”王微来说,做一个终生幽闭在家不出门的女性是痛苦的,但她也告诉我们,比身体的自由更重要的其实还是心灵的自由,而诗歌就是能够让她时时得以飞翔的一双翅膀。

万历四十五年(1617),王微从扬州来到南京,结识了秦淮河旧院的另一位才女杨宛。当时王微已小有诗名,杨宛则以书法胜,一手小楷瘦硬中见妩媚,曾得到过董其昌的肯定,两人互为欣赏,结为金兰姐妹,即所谓的“女兄弟”。大约这年秋天,先是杨宛、再是王微,先后嫁给了来南京城参加考试的茅元仪。两个才女姝丽,共侍一个梦想建功立业的青年才俊,在外人看来,茅元仪真是掉进了神仙窟中,但这段日子很快就结束了,原因是心高气傲的王微觉察到这个男人感情的天平要向着杨宛多一些,自己并非他的最爱,而杨宛也有与茅共偕白头之意,于是她毅然选择了离开,只身跑到了杭州。若干年后,茅元仪纵酒去世,杨宛流落北京,此是后话不提。

王微离开茅元仪的具体原因,不得而知。朱彝尊在《静志居诗话》里说,茅与杨宛情投意合:“止生得宛叔,深赏其诗,序必称内子。”同时代福建作家姚旅《露书》披露:“后以止生视姬人杨宛厚于己,遂逸去,逸时匿其亲金七家三日。”故推测是三人同居时的情感问题促使了王微的出走。另,王微有《近秋怀宛叔》一诗赠杨宛,“江流咽处似伤心,霜露未深芦花深;不是青衫工写怨,时见只有白头吟”。从“青衫写怨”与“白头吟”等典故可知王微的出走与“视姬人杨宛厚于己”一事有关,王微把它用在给杨宛的赠诗中,可以推测杨宛对茅有“白头吟”之期,而王微亦感慨自身境遇,所以作出了离开茅元仪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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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恋

万历四十七年(1619)秋天,初到杭州的王微在西湖的一次宴集中邂逅了茅元仪的朋友、来自湖广的竟陵派诗人谭元春。

王微和茅元仪住在南京时,谭元春经常过来和他们一起去乌龙潭荡舟游玩,此番重逢,谭元春大献殷勤,王微很快就被这个专写僻奥冷涩诗歌的诗人身上落拓不羁的气质所迷惑,由此开始一段长达近十年的苦恋。

这次重逢不久,谭元春离开了杭州,等到两人再次相逢,已是在几个月后的湖州了。这么快时间再度遇见这个女人,让谭元春不无惊讶,但在王微却是蓄谋已久,说不定她在暗暗跟踪这个让她心仪的男子呢。此时的谭元春虽还只是个考运不佳的穷书生,却已是情感猎场上的一个老手,从他写给王微的诗来看,浮华的词藻下更多的是一种逢场作戏。有“天涯流落同”之句,这首诗,是谭元春赠给她的六首诗中的一首。“不用青衫湿,天涯沦落同,前夜三弦客,一声霜露空。”

但王微竟好似飞蛾扑灯一般,认准了这个男人就是自己想嫁的,就把自己低到了尘埃里去,一次次的大胆剖白简直到了露骨的地步。因谭元春的赠诗中有“天涯流落同”一句,她就觉得自己孤苦的一生有了依靠,生出“此生已沦落,犹幸得君同”之感。王微《次友夏韵》:“临水闻君别,月寒如此心;泪尽碧溪涨,那知浅与深。”

王微写得最好的一阙《忆秦娥》,据说也是献给谭元春的:“多情月,偷云出照无情别。无情别,清辉无奈,暂圆常缺。伤心好对西湖说,湖光如梦湖流咽。湖流咽,离愁灯畔,乍明还灭。”但这个男人就像温水里煮着的青蛙总是不冷不热的模样,也让她心生烦忧,男人的心太难捉摸了!他的用情到底是浅是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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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英《仕女图》

但她还是想念着谭元春。明知谭元春的心用在了别处,可就是放不下。

月到闲庭如画, 修竹长廊依旧, 对影黯无言, 欲道别来清瘦, 春骤,春骤, 风底落红僝僽。‍ 《如梦令·怀谭友夏》

被爱情的焦虑和绝望烧灼着,王微在病愈后的这个冬天,只身离开杭州,远游荆楚。

西陵桥下水泠泠,记得同君一叶听。 千里君今千里我,春山春草为谁青。 王微《西陵怀谭友夏》

这是谭王之恋中最好的一首诗,病中王微作有七绝:“孤枕寒生好梦频,几番疑见忽疑真。情知好梦都无用,犹愿为君梦里人。”

1621年秋天,结束远游的王微回到杭州。旅行途中在庐山五乳峰对高僧憨山德清的一次参拜,使归来后的王微像是换了一个人。她为自己提前修筑了墓室(生圹)“未来室”,取了一个号“草衣道人”,说从今往后要斩断情根,买山湖上,专心侍奉年老的母亲,破了从前所有的绮语障。

王微远游归来,汪然明有诗赠之:“一棹能轻万里尘,只缘无系世缘轻,漫随流水禅心静,转向丛林道念生。”陈继儒说,王微这一次独自远行,飘忽数千里,回到杭州后她身上的女儿家习气好像全被山川云霞洗涤干净了,可知旅行足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性情,可是这么一个冰雪聪明、才貌两艳的姑娘,早早就看破了红尘,终究不是好事。对王微的情史有所了解的汪然明对她的这一选择则竭力予以支持,为王微远行归来接风洗尘时,听她说起这一愿望,就对她的转向禅中求解脱表示了欣赏,他还出资在西湖断桥畔之东建造了别墅“净居”,让她搬到那个安静的处所去,可以潜心礼佛。

汪然明是在净居落成后不久,在与朋友的一次宴集后作出这一描述的。《余为修微结庐湖上。冬日谢于宣伯仲过临,出歌儿佐酒》:“一望湖光十余里,遥将轻艇到幽居,入林霜冷尘嚣远,挥麈风生俗虑除。竹映回廓堪步屣,云连高阁可藏书。”此诗收入《春星堂诗集》。所谓“净居”,按照佛经上的说法,无烦天、无热天、善现天、善见天、色究竟天,此五天名净居天,惟圣人居,无异生杂,故名净居。按照汪然明本人的描述,这片别墅座落在湖心的一个小岛上,要划着船儿进去,院内古树夹道,竹林掩映,把世俗尘嚣全都挡在了外面,屋内还有多种藏书和佛经典籍,供修持者一一翻阅。

谭元春听到王微皈依的消息,曾经写过一封信,信中除了不疼不痒地问候“传汝梅边亦有家”,不再有其他多余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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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河与寒柳

皈依之后,本该了却多余的烦恼。但当1627年秋天谭元春考取湖广乡试“解元”的消息传来,王修微的旧梦又被唤醒了,她决定离开杭州去找谭元春,她要嫁给他。

这一年,王微已经三十岁了,已经是不晓得年纪。但不久后,湖北又传来谭母去世的消息,她只得打消了动身的念头。又过了几年,王微得悉谭元春进京考试数度失利,身体也不好,又动了前去寻访的念头。

这一回,她都已经到了江西九江,离心上人已经很近了,见面之前怕谭元春感到太过突然,她先去了一信,但谭元春的回信好似兜头一盆冷水,让她热蓬蓬鼓起的一颗心彻底凉了。谭元春在回诗中说,自己很是享受中年后的家居生活,年纪大了,欲望渐退,已把儿女情事看淡,所有的爱与欢喜都已是枕上梦幻,你也就不必带着愧疚来陪伴我的余生了。

谭元春这首表示婉拒的诗,题为《王修微江州书至意欲相访,诗以尼之》:“无思无言但家居,僮婢悠然遂古初,水木桥边春尽事,琵琶亭上夜深书,随舟逆顺江常在,与梦悲欢枕自如,诗卷卷还君暗省,莫携惭负上匡庐。”如果他光是这么说也就罢了,但王微无论如何接受不了他回诗中诗题里的那个“尼”字,在她看来,自己一生痴念,全在这个男人,而被如此调侃、戏弄,实在是情何以堪,但事已至此,她只能接受这样一个事实,两人的情份确已走到了尽头。

她又回到了杭州。外人看来,她是皈心禅悦不作他想了,但好动的天性使她频频穿梭在杭州、嘉定、苏州之间。1632年冬天,她陪同汪然明前往松江出席了陈继儒七十五周岁的生日寿宴,就在这次“东畲祝寿会”上,她与时年十五岁的风月场上新星柳如是(她当时的名字叫杨影怜)首次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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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剧照》)

这个身量小巧、性情慧黠的姑娘刚从吴江一个大户人家被卖到青楼,还没有像后来那么耀眼夺目,她借这次寿宴向陈眉公学书,正是为了结交名流自抬身价。王微非常欣赏这个聪慧的女孩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男儿气,从她天真明澈的笑容中好像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她已经预见到,时代的光华将要落到这个比自己年轻将近二十岁的女孩身上,而留给自己的时间实在是不多了。

一次,王微经过苏州,被当地几个浮薄男子纠缠不已,虽然不能确定她是否遭到了强暴,但这一不愉快的经历让她又一次领略了单身女人漂在世上的尴尬与无奈,这个韶华已逝的女人再度萌生出找一个可依靠的男人偕老的想法。这一回,迟到的缘分终于要来了。她遇见的是上海松江人许誉卿,一个东林党的热心追随者,万历四十四年的进士,时任吏科给事中。他爱她,不只倾慕她的诗才,也爱她饱经沧桑的心。他许她以嫡妻之礼,这让她冰冻多年的心终于感受到了尘世间一抹暖色。

说起来这已经是她的第三个男人了,前两个男人,对茅元仪她更多的是感恩,一发现茅更钟情于杨宛,她就主动退出了,谭元春是她想嫁的男人,苦恋十余年,却总是落花有情流水无意,现在芳华已逝,却遇到许誉卿这个爱她的男人,她觉得上天已经够厚待自己了。但对谭元春的思念就像肉中刺,时时会隐然作痛。1637年在杭州,是她最后一次与谭元春相逢,那时她的诗集《期山草》快要刊印了,谭元春读后主动为之作序,谭的文字风格向来冷涩古奥,但这篇序文却写尽了王微的清丽脱俗,活脱一幅王微的肖像画:

己未秋兰,逢王微于西湖,以为湖上人也。久之复欲还苕,以为苕上人也。香粉不御,云鬟尚存,以为女士也。日与吾辈去来于秋山黄叶之中,若无事者,以为闲人也。语多至理可听,以为冥悟人也。人皆言其诛茅结庵,有物外想,以为学道人也。尝出一诗草,属予删定,以为诗人也。诗有巷中语、阁中语、道中语,缥缈远近,绝似其人。

谭元春最后说,很久以来有一种观点,认为女人的才智往往是可以忽略的,而超群的容貌才是主要的,三国时魏国的荀奉倩就这样说过,“妇人才智不足论,当以色为主”,对这种肤浅的认识他断不能苟同,像王微这样出色的人和诗,难道能仅仅把她当作寻常女人,从美貌的角度去谈论吗?

这个负心的男子,最后对王微还是有着一份超越了性别的敬重。就在写毕这篇序文后不久,谭元春猝死于赴京应试的旅店中。

时间很快行进到了1640年代,战争的云团正从北方席地而来,而南方的爱情还兀自葳蕤着,因着即将到来的离乱,这爱情之花开得愈加绚烂夺目。此前,柳如是已嫁六十出头的当今文坛盟主钱谦益。从王微与许誉卿用轻松揶揄的语气谈论钱、柳之合来看,他们的婚后生活是融洽的。

有一次,许誉卿去常熟拜访钱谦益回来,与夫人聊起来,突然拍案说可惜啊可惜,杨柳小蛮腰居然落到沙叱利手中。杨柳是白居易家伎,白诗有“杨柳小蛮腰”句,沙叱利是唐时番将,许誉卿说这话的意思是黝黑、苍老的钱谦益娶一个水灵灵的姑娘实在是太不般配了。听罢丈夫这番醋劲十足的话,王微哂笑道,这有什么不好理解的?大约蛮府参军也跟他差不多吧,意思是说,你比钱也好不到哪里去啊,你这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婚后她一直半开玩笑地叫夫君为“许蛮”的。

许誉卿对王微的心折,不只因为她能写诗,更因为她遇大事能拿主意,许誉卿任言官时,因为批评朝政触犯了首辅温体仁,被免去了职务,过了些日子,温体仁又想延揽他复出,要他认个错就能官复原职。许誉卿好几日都拿不定主意,王微知道了其间经过,说:痰盂与便壶不能混用,因为两者并非同类,你又怎么能轻易与道不同、志不合的人一起共事呢?朋友们都笑话许誉卿婚后好似换了一个人,怕老婆没有怕到这种地步的,心甘情愿“为帐中人弹压”,听了这样的话,许誉卿一点也不恼,他反而很受用,说,我许某人就是把夫人当作“畏友”来对待的呢。

《南吴旧话录》卷二十三载:“许霞城(誉卿)家居时,相欲以饵致之。道人闻之,蹙然者经日。许问故,道人答曰:‘唾溺不同器,恶非其类也,况可与若轻同槽枥。’许揖之曰:‘人争笑我为帐中人弹压,苟念斯语,胡得不事如畏友。’”同样,入清后李延昰《南吴旧话录·闺彦》卷二十四里,也记载了许誉卿与王微的这番对话:“许太仆往虞山候钱牧斋,归与王修微盛谈柳蘼芜近事,蘼芜故姓杨,字蘼芜,云间妓也,能诗,嫁虞山钱牧斋。忽拍案曰:‘杨柳小蛮腰,一旦落沙叱利手中。’修微哂之曰:‘此易解,渠恐蛮府参军追及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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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伤逝与覆亡

这个世界留给他们的好日子已经不多了。很快,帝国覆亡、福王继位于南京的消息传来,许誉卿还想赶到南京去赴任光禄寺卿的官职,王微坚决不同意他去,她说以她一个女流的眼光能看出福王难成大事,此去很可能死无葬身之地。时势的发展果然不出王微所料,闹哄哄的南朝小朝廷只一年时间就倾覆了。此后数年的乱世烽烟中,王微一直陪着许誉卿,相依于兵燹间,饱受流离、迁徙之苦,奔波途中的饥饿、风寒损害了她的健康,她于1647年去世,伤心欲绝的许誉卿依照她临终前的嘱托,把她葬在了西湖。做完了这一切,许誉卿也出家为僧了。

对于王微的最后归宿,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有载:“偶过吴门,为俗子所嬲,乃归于华亭颍川君。”当年共同嫁给茅元仪的两个名伎王微和杨宛,王微再嫁作士人之妻,虽然时代的罡风摧折了她的生命,也算修成正果,钱谦益说她“青莲亭亭,自依污泥,昆冈白璧,不罹劫灰”,亦可见出同时代人对她的欣赏与敬重,“斯可为全归,幸也!”而杨宛,虽然都承认她的诗作得好,书法也漂亮,但对她的品行一直都有微词,说她作为一个女人也太不甘寂寞了些,钱谦益就特意拿她们两人作过比较:“道人(王微)皎洁如青莲花,亭亭出尘,而(杨)宛终堕落淤泥,为人所姗笑,不亦伤乎!”

茅元仪是个好谈兵事的儒生,“侠骨凌云,肝肠似雪”(王端淑语),总想着在军功上有番作为,后来在辽东前线协助孙承宗军务,出任副总兵一职,很少在家,杨宛独居在家,闷极无聊,唯以写作春闺诗歌排遣愁绪,从那时起她就不安于室,想要另栖枝头。等到茅元仪因受权臣排挤丢官,愁郁愤懑纵酒身亡,她攀上了崇祯皇帝宠妃田妃的父亲田弘遇的高枝,想要前往北京发展了。

1641年,田弘遇奉诏去南海普陀山进香,回宫时带去了一大队江南美女,准备献给皇帝邀宠,这一批北上的美女队伍中,名伎杨宛、陈圆圆、顾寿、冬儿等赫然在列。这些姑娘好多是被抢掠来的,而杨宛据说是自愿进宫的。田弘遇很喜欢杨宛,把她留在府中好长一段时间,让她教其次女写字、作诗。1644年春天,大顺军攻进北京后,杨宛与陈圆圆同被李自成手下大将刘宗敏所劫,但杨宛后来找了个机会逃掉了。

杨宛的结局是这样的:她从刘宗敏处逃出后,化装成一个丐妇,带着田弘遇的女儿一起从北京回到了南京,她们在南京郊外的一个小山村里暂时歇息。一天晚上,一群土匪闯进了她们的居室,土匪们欲强暴那个女孩,那女孩吓得哇哇大哭,拼死不从,杨宛在一旁大骂,想把土匪们拉开,于是土匪把她们全都给杀了。

朱彝尊《静志居诗话》这样叙述杨宛的死难:

甲申寇变,宛叔携田氏女至金陵,匿山村中,盗突入其室,欲侮田氏女,女不从,婉叔从旁力卫之,遂同遇害。

谭元春也真够绝情,他在《期山草·序》中表明:“荀奉倩谓妇人才智不足论,当以色为主,此语浅甚,如此人此诗,尚当言色乎哉?而世人犹不知,以为妇人也。”不过,护花使者、妇女之友汪然明认为,女人如花,应该攀折,更应该护惜,他在西湖边建造的“不系园”,就是一个保护她们不受外面世界风雨侵蚀的玻璃花房。一个个光华灼灼的女人来了,又走了,他无可奈何地看着她们如同惊鸿片片消失在天际外,回忆起与她们交往的经历,巨大的感伤总是把他湮灭。就像一个浪荡子在生命的晚境暗数一生中曾经有过的情人。

关于王微去世的年代,史料中并无明确记载。只有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中隐约提及:“乱后,相依兵刃间,间关播迁,誓死相殉。居三载而卒,颖川君哭之恸。”文中之“乱”,是指崇祯甲申年明朝灭亡,据此推断“居三年而卒”,王微去世时间为1647年。

汪然明一死,不只湖山失去了主人,也把一个时代的荣光给带走了,而作为汪然明的同时代人,亲见这样美人尘土,风雅凋零,这样的悲剧发生在我们每个人身上,这难道不是最可堪悲哀的事吗?他最后叹息道,其人已逝,红粉丹丘,一个风雅时代已经无可奈何地落下了帷幕,乱离之后,所有的歌都是挽歌了:

斯晨斯夕兮,假日宴游。朱丝绿浪兮,红粉丹丘。伊人云亡兮,谁乐爽鸠。嬉春罢咏兮,竹枝辍讴。梦梦月镜兮,沉沉金牛。孤山鹤怨兮,古洞猿愁。吁嗟梦华兮,孰知我忧。红牙紫毫兮,申写风流。钻辞陵谷兮,于彼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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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触目烟霜、筝寒雁断的时代败象,身处繁华都市的汪然明早早就看到了。他从西湖看天下,看到的是一个日益粗鄙的年代正劈面而来。以前的西湖多热闹啊,晚风一起,六桥一带,到处是夜游看花的锦衣少年,一树桃花一角灯,风一吹,那满树的灯就晃动不止,整个长堤看去,就如同一条火龙将要飞天,那情景,比闻名天下的秦淮灯船也要好看几分呢!

而如今,满洲铁骑驻防杭州,湖山胜景成为“旗下”,当年的游宴处尽成饮马之池,真是可悲也欤!曾经承载着一个华丽时代记忆的“不系园”画舫,也经常被官家征用,连他这个主人都无权使用了。

这样的一个世界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汪先生决定要死了。但即便是人生的谢幕,他也想尽可能表现得坦然洒脱些,不要惹朋友们笑话。1655年冬日的一天,汪然明已近弥留之际,但他的神智还清醒着,他要前来送行的冯云将等朋友就像往常一样,在他家里品画谈诗,吹箫摘阮,丝毫不要介意他,他靠在床上,看着日光投下的影子在窗格上慢慢移动,等到他认为差不多了,于是举手一一向朋友们致意,感谢他们最后来送他一程。

给人的感觉,他仿佛不是死去,而仅仅是出门作一次没有忧伤和遗憾的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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