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尚民

我一直觉得,男人最好的行头是西服。

西服有挺括的面料,洋气的翻领;再加上厚厚的垫肩,最柔和的男人脸孔也能衬托得果敢坚毅。更重要的,是它阔大的版型有遮羞的作用,含胸的,驼背的,鼓腹的,赘臀的,都能被巧妙遮掩。夹克衫就逊色多了,松垮软塌,随体显形,除非一流的身材才能驾驭,否则的话,怎么看都像是火腿肠上多裹了半截膨大的塑料皮。

我的西服梦,从大学第一个学期就潜滋暗长了。我特别羡慕那些西装革履的男生们。大学校园里,西服男绝对是一个很优越的族群。周末的傍晚,那些笔挺的西服,配着鲜艳的领带,晶亮的领带夹,踩着橐橐的皮鞋声,悠闲地在林荫道上漫步,优雅得像鸭塘里的长颈天鹅。而他们每个人身旁,也多半都有一只美丽的异性天鹅。我所艳羡的,并不是那浪漫的天鹅之恋,而是男生身上那炫目的西服,我需要它们作为我演出的行头。

三十年前的大学校园里,普通话还是一门绝学,特别是对男生来说,你只要灵活地掌握了平上去入,头鼻胸腹不管哪个部位再带点儿共鸣,那你绝对会成为校园各类晚会竞相邀请的名角儿。我的普通话水平还说得过去,老家方言转普通话顺风顺水,势如破竹,再加上勤学苦练,特别是辅导员钟美兰老师悉心指点,到大二的时候,我已经是中文系话剧社的台柱子了。

舞台真的让人着迷呀!聚光灯一打,照亮一个圆中见方的舞池,而那个舞池的中央就是留给你的。光鲜的西服穿上了身,像精赤条条的石猴披上了锁子连环甲,摇身变成美猴王了,你情绪饱满,气宇轩昂,睥睨一切,藐视四方。碰头彩一起,你戏魂附体一般,口齿伶俐,巧舌如簧,插科打诨,血脉偾张,或颦或笑,神采飞扬。观众笑了,给了你更热烈的掌声。你愈发的无拘无束,野马开缰。丢弃平时所有的矜持与卑怯,进入了酒神的境界,如癫如狂。观众们痴了,醉了,笑点更低了,不该发笑的时候也发笑,不该鼓掌的节点也鼓掌,掌声涨成了潮水,笑靥溅起了浪花,你的西服忽地成了热气球,掌声和笑声源源不断充了进去;热气球带着你飘起来,冲破科学会堂的穹顶,在空中浮荡。

晚会结束了,热气球里的空气耗尽了,你飘落下来,落在校园那条宽阔的法桐大道上。你不愿离去,还要仔细回味刚才的荣光。西服依然穿在身上,它重塑了你的骨骼。路灯下,你的身影更加修长,是邹忌还是周瑜?修八尺有余,形貌俊朗。如果身旁有一个湖,你也会像那个迷恋自己身影的少年一样,忘情的扑过去吧。你品咂每一句台词,重温每一阕笑声,尽情享受那袅袅余音。其实这一切的流连,最终目的不过是让西服在自己身上多停留一会儿。今夜,你是玛蒂尔德的异代知音,你最懂得项链对那个美貌女子来说有多么重要,哪怕它是借来的。是的,朋友,你猜对了,我演出的西服也是借来的。

第二天我常常起得很晚,因为是周末,宿舍的兄弟们都各忙自己的事去了。翻身下床,久久的出一阵神。昨晚的西服,就挂在老二或老七床头的墙上,保存在透明的塑料袋里,光气氤氲。而我像一个废弃了的君王,呆呆地看着自己被褫夺了的华衮,心绪黯然,我又成了一个平凡的男人了。良久,我终于做了一个决定:应该为自己置办一件像样的西服了。尽管宿舍兄弟们慷慨大方,可我不能每逢演出前总要先唱一段“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啊。

那时候,大学生挣点花销主要靠两种途径,一是做家教,二是赢奖学金。前一种僧多粥少,难度太大。每逢周末,在这座小城的每个重要路口都能遇到擎着“家教”招牌兜售自己的饱学宿儒——大二、大四的居多。招牌大抵是请宿舍最著名的书法家写的,或魏碑或唐楷,遒劲有力,炫人眼眸。家教毛遂们的标配,还必须有一辆六成新的二手自行车,以标榜自己召之即来,不会贻误孩子时间;而买自行车的钱也不是一笔小数目。于我而言,赢奖学金的胜算更大一点。

我的学业成绩不错,除了英语之外,其他都在优等以上,近两年的成绩单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另外,我们学校的奖学金还有一个重要指标——各种奖项的积分,于是乎,我开始像陀螺一样参加各种比赛了,朗诵比赛、演讲比赛、写作比赛、书法比赛、相声小品比赛、十佳歌手比赛,最悲壮的一次,四体不勤的我竟然参加了系里的五公里越野,跑到最后,心脏都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了,愣是不知道终点在哪里。由于赛事太多,上课请假乃至迟到早退的事是难免的,有一位当代文学的教授忍无可忍地讽刺我是“职业革命家”,“社会活动家”,我一笑置之。咋了?革命家才更有理想嘛。我继续为自己的西服梦而奋斗了。

我终于赢得了一笔奖学金,欣喜若狂地奔向铁塔商场,买了一套铁青色的西服正装,匆匆披挂上,耀武扬威地走回来。可是这种得意并没有持续太久。许是厂家把关不严,许是商贩无良昧心,刚买的西服竟然是残次品。洗过一水,布料就出现了奇怪的缩水现象,翻领上鼓起了一排排泡泡,像是蛤蟆皮。当时心里一沉,蹦出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下次演出,只能再借西服了。

工作以后,财务自由了,我为自己买各式各样的西服,它们填满了我的衣柜:尖领的,圆领的,大领的,小领的;单排扣的,双排扣的,一粒扣的,两粒扣的,三粒扣的;开衩的,不开衩的,单开衩的,双开衩的;一色的,条纹的,暗花的,方格的……穿破了也不丢,掉色了也不弃,它们像退役的老马,是我的朋友,功勋卓著的朋友。是它们陪我征战优质课赛场,最后赢得全国大奖;是它们为我迎来亲密爱人,她见我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穿西装真好看!

我很律已,自奉甚微,所以年轻时西服虽多,但都很便宜。现在年纪半老,想买件考究一点的壮壮门面,又穿不动了。十年前得了肠胃病,久治不愈,真的是弱不禁风了。一阵稍微寒凉的风吹过,就牵肠扯肚、惊胃骇脾,忍不住还要寻茅问厕,大有刘姥姥二进大观园之窘态。所以,历秋经冬,自春徂夏,我都是被密层层衣服重重包裹。今年,直到五月份了,我上身还是秋衣套衬衫,外面又加了防弹背心一样的毛坎肩,活脱脱一个时刻提防行刺的落魄政客。没了西服遮挡,凸起的肚腩像是寸草不生的富士山,又大又圆。唉,人到中年事事哀,已经对形象自暴自弃了。

不过,最近也有一点小欢喜,那就是陆续听到了母校五十年校庆的消息。校庆总少不了团聚吧,同宿舍兄弟也就该有见面的机会了,终于可以请他们吃顿饭,答谢当年惠借西服的情谊了。

最重要的一件事,是可以在校庆之暇去钟老师墓前祭扫一下,老人故去快两年了。三十年前,是她精心拂去了蒙在我身上的厚厚尘埃,让我有了闪光的机会,而我还没有来得及报答。献完花,跟她聊聊近来工作的情况吧,这是她最爱听的。最后,轻轻地为老人朗诵一段莎士比亚的经典台词:

我要用沉痛的热泪淋浪……

那天,在墓前肃立的我,一定一丝不苟地穿着件漂亮的西服,一如多年前在校园的舞台上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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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尚民,山东东阿人,现就职于山东省实验中学,省中语会会员。业余雅爱诗文,有作品在《中国教育报》《济南日报》《联合日报》和《云帆诗友会》《鲁西诗人》等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