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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教是中国土产,佛教是进口货,结果进口货战胜了土产,这从旧社会佛教寺院之遍布各地而道观寥寥无几看得最清楚。佛教在理论上确实比道教讲得深奥,但这种深奥的唯心主义理论最多只能对旧社会极少数高级知识分子有吸引力,像法相宗大师玄奘写的《成唯识论》之类,恐怕今天的哲学教授读起来也很费劲。而玄奘传记《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里说他从印度回到长安时却得到广大群众的欢迎,所谓“闻者自然奔凑,观礼盈衢,更相登践”(卷五),“始自朱雀街内,终届弘福寺门,数十里间,都人士子,内外官僚,列道两旁,瞻仰而立,人物阗闿”(卷六)。难道这些“都人士子、内外官僚”都领会得了法相宗理论,比今天的哲学教授都行,我不相信。其所以自发地夹道瞻仰玄奘,表示其信佛虔诚者,应该别有原因。

这个原因从佛教的经、论里不好找,倒是教外人编集的《太平广记》无心中把它交待清楚了。

《太平广记》这部以唐人小说杂记为主的分类汇编里,关涉到佛教的主要有卷八七至九八“异僧”和卷九九至一〇一“释证”、卷一〇二至一三四“报应”。“异僧”类虽然事多神奇,但神奇程度未必能超过同书卷一至五五的“神仙”和卷五六至七〇的“女仙”两类所记,想以此来和讲神仙的道教争取群众,未必能操胜算。真正能吸引群众者是“释证”、“报应”两部分。

“宁为太平犬,不作乱世人”。但即使清平世界也难免有种种意外的灾难,据说信佛就概可幸免。《广记》卷一〇三“白仁晳”条说:白在唐高宗龙朔中“运米辽东,过海遇风,四望皆黑,仁皙忧惧,急念《金刚经》,得三百遍,忽如梦寐,见一梵僧,谓曰:'汝念真经,故来救汝。’须臾风定,八十余人俱济。”这是信佛可免溺毙。同卷“王令望”条说:王“少持《金刚经》,·····忽遇猛兽,·····急念真经,猛兽熟视,曳尾而去,流涎满地。”唐人避祖先李虎的讳改称虎为猛兽,这是讲老虎想吃信佛人却不敢动嘴。卷一〇四“银山老人”条说:“饶州银山,采户逾万,并是草屋,延和中火发,万室皆尽,唯一家居中,火独不及”,事后查问,原来这家“事佛持《金刚经》”,才使火不能烧。

遇到所谓乱世,信了佛也可逢凶化吉。《广记》卷一〇二“睦彦通”条说:睦彦通“精持《金刚经》,日课十遍,李密盗起,彦通宰武牢,邑人欲杀之以应义旗,彦通先知之,遂投城下,贼拔刀以逐之,前至深涧,迫急跃入,如有人接右臂置盘石上,都无伤处,空中有言曰:'汝为念经所致!’因得还家。”这是讲做官的信了佛可以逃脱农民军惩罚。对于小强盗,信了佛就更不用怕。卷一〇七“开(案同'年’字)行立”条说:行立“不识字,长庆初常持《金刚经》一卷随身,到处焚香拜礼”,有次遇到十余贼抢他的货物,因为货物中放了这卷《金刚经》,五六十斤的东西贼竟拿不动,结果不仅他不受损失,连贼也被感动而改恶从善。

犯了法,甚至犯了死罪,只要信佛,也可幸免并且恢复自由。如《广记》卷一〇二“杜之亮”条说:隋仁寿中杜为汉王谅参军,因谅谋反和其他僚属都被捕系狱,杜梦见一僧曰:“汝但念诵《金刚经》,即此厄可度。”杜照办,后来这批人都处死,但行刑名单上偏偏漏掉杜的姓名,接着遇赦得免。卷一〇五“三刀师”条说:三刀师俗姓张名伯英,唐乾元中为寿州健儿,为了盗官马迎省其父,被处腰斩,可斩了三刀都不损伤,刺史问他,他回答道:“昔年十五,曾绝荤血,诵《金刚经》十余年,自胡乱以来,不复念诵,昨因被不测罪,唯志心念经尔。”刺史把他赦免了,他削发出家,人称“三刀师”。可见佛法有时会大于王法。

唐朝人相信有狐狸精,而信了佛就不怕狐狸精迷人。《广记》卷一〇七“于李回”条说:于李回唐元和八年举进士下第,有僧劝他读《金刚经》,他听从了,每天念几十遍,中途“因步月,有一美女与言,遂被诱去,十余里至一村舍,戏笑甚喧,引入升堂,见五六人皆女郎,李回虑是精怪,乃阴念经,忽有异光自口出,群女震骇奔走,但闻腥秽之气,盖狐狸所宅。”可见《金刚经》有驱狐之力。

信了佛还不怕生病。《广记》卷一〇七“强伯达”条说:强伯达是唐元和时人,从祖上二百年来都患风癞恶疾,伯达也染上,被送到山里等死,忽有僧来教他念“《金刚经》内一四句偈”,伯达念了几天,有虎来“遍舐其疮,唯觉凉冷,如傅上药,了无他苦,良久自看,其疮悉已干合”,僧又拾了山边的青草教他煎了洗疮,“从此相传之疾遂止”。麻风恶疾都可凭佛经治愈,何况其他疾病。

人怕死,可信了佛连死也不再可怕。《广记》卷一〇二“赵文若”条说:赵在隋开皇初病死,七天后复活,说被押到一宫城,王问:“卿在生有何功德?”答云:“唯持《金刚经》。”王曰:“此最第一,卿算虽尽,以持经之故,更为申延。"于是还魂再生。不还魂也不要紧,卷一〇三“陈文达”条说:陈常持《金刚经》,有人“曾为冥司所追,见地下筑台,问之,云'此是般若台,待陈文达。’其为冥司所敬如此。”卷一〇六“薛严”条说:薛“蔬食长斋,日念《金刚经》三十遍,至七十二将终,见音乐幢盖来迎,·····一家皆闻有异香之气”。总之都能有个好去处。

这类例子实在太多了,单就《广记》的“释证”、“报应”里至少收了一二百条。病和死,是每个人都无法避免的,其他灾难在旧社会也是经常会发生的,希望逢凶化吉过安乐日子,死后还有个好去处,是旧社会里老百姓以至官人们的共同愿望,而佛教却声称能一一予以满足。而且,信佛入了迷在神智昏沉时确实有可能产生音乐幢盖来迎之类的幻觉,要逃命时据说气力也会比平时特别来得大,老虎肚子饱了也有可能不再急忙抓人吃,大火中由于风向转变等原因有些房屋也有可能不延烧,海里的风暴更是时作时止,因此上述种种奇迹有少数确实可能会出现,而佛教宣传者就把它统统归之于信佛的功效。代价呢?也低廉极了,念念佛经就可以,不识字甚至对经卷焚香拜礼都可以,这即使穷百姓也信得起。加之人们往往会有一种“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理,反正花费不多何妨试一试。这就是佛教之所以普及的主要原因。

在这里,还可以看到佛教的宣传工作确实做得不坏。上面所引用的除“三刀师”条出于世俗小说《广异记》和“陈文达”条出于《法苑珠林》外,都采自《报应记》。这部书《新唐书·艺文志》不曾著录,看其中都是讲《金刚经》如何灵验,应是专门宣传《金刚经》的。因为这种宣传特别多,所以《广记》的“报应”类里把它集中编成七卷,标明是“金刚经”(卷一〇二至一〇八)。另外还有一卷标明“法华经”(卷一〇九),两卷标明“观音经”(卷一一〇、一一一),内容和《金刚经》部分大同小异,是宣传《法华经》《观音经》的灵验。还有五卷标明“崇经像”(卷一一二至一一六),是笼统宣传佛经、佛像的灵验,谁出点钱铸个小铜佛像,雕个小石佛像,有急难时雕铸的佛像就会来救应。不过这几部分不象宣传《金刚经》那样有专书,而是杂见于《法苑珠林》《广异记》《冥祥记》等书里。其中《法苑珠林》是唐高僧道世纂集的佛教文献汇编,很多地方讲理论,但仍附带作通俗宣传。可见佛教真能针对不同对象做工作:对高级知识分子提供深奥有味道的理论,对一般人做价钱低廉而好处实在的交易,真是雅俗共赏,少长咸宜。

相形之下道教就吃大亏了。宋以前道教修仙、炼丹、画符等理论和方法,大体见于东晋葛洪的《抱朴子·内篇》以及北宋初张君房的《云笈七籤》,而《太平广记》“神仙”“女仙”两部分也提供了丰富的资料。从这些资料来看,道教在理论上虽然也是唯心主义,和佛教那一套相比可显得粗浅苟简,满足不了高级知识分子的要求。而在争取群众上,所讲的神话鬼话比起佛教来又可谓大而无当,不切实际,没有多少欺骗力量、吸引力量。

如人都不免一死,因此佛教就从不说只要信佛便可不死,而只说信佛死了有个好去处,反正是否真有死无对证;而道教却公然扬言修成神仙可以不死,可以白日飞升,到天上或海上仙山去永远享乐,这种奇迹当然无从实现,于是宣传不免破产。再说道教的神仙世界完全是人间封建朝廷的翻版,如《广记》卷七出自《神仙传》的“白石先生”条就说:“天上多至尊,相奉事,更苦于人间”,因而这位白石先生“不肯修升天之道,但取不死而已,不失人间之乐”,人们呼他为“隐遁仙人”,“亦犹不求闻达者也”。但不求闻达、不肯升天的地仙生活仍旧太富贵,如《广记》卷一六出自《玄怪录》的“张老”、卷一七出自《续玄怪录》的“裴谌”等条所描绘的地仙们是:“其堂沉香为梁,玳瑁贴门,碧玉窗,珍珠箔”,“器物珍异,皆非人世所有,香醪嘉馔,目所未窥,女乐二十,皆绝代之色”。仍旧是人间头号大官僚大地主生活的延续或更加美化,不仅老百姓不敢高攀,即使一般做官的也不会生此非分之想。

就是想也没有用,因为要出得起大本钱。水银、丹砂、钟乳之类都是贵重物品,一般人哪有此财力买来炼丹服食。而且,即使买得起,炼起也实在太不容易。《广记》卷一六出自《续玄怪录》的“杜子春”条和卷四四出自《河东记》的“萧洞玄”条都是同一类型的炼丹难故事,说丹将成时会有种种魔难来破坏,如杜子春就是炼丹老人先后花费四千三百万钱雇来的看炉勇士,经受了“尊神、恶鬼、夜叉、猛兽、地狱”等考验,喜、怒、哀、惧、恶、欲各个关口都通过了,就是爱这一关通不过,结果丹炉发火,前功尽弃。当然也有不用炼丹、不必花大钱、不必经考验的捷径,如卷二四出自《神仙感遇传》的“萧静之”条说可以吃“类人手,肥润而红”的“肉芝”,吃了可“寿同龟鹤”,卷五三出自同书的“维扬十友”条说吃了象童儿的“千岁人参”可以“白日升天,身为上仙”,但谁有好运气碰上这类活宝呢?还有一类更为简捷的成仙法,如卷二五出自《原化记》的“采药民”、卷三六出自《集异记》的“李清”、卷一九七出自《幽明录》和《小说》的“张华”等条都说某些山里有洞穴,运气好跌进去便入仙境可以成神仙,但运气不好碰上毒蛇猛兽怎么办,当然谁也不敢冒险尝试。

这就是迷信道教想成神仙的始终只有极个别贵族富豪,而佛教能争取广大群众,从根本上战胜道教的主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