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京地铁14号线的将台站到798艺术区,距离将近3公里,步行需要30分钟左右。这是一段算不上多远的路程,对惯于行旅的人来说更不在话下,但若是一个刚与鬼门关擦身而过的癌症患者,走起来就未必那么容易了。

一年以前的李硕,无疑属于前者,常年游历四方,自得其乐,步履不停。如今,他却属于后者,靠着手术侥幸躲过了死亡,腹部留下一道二十厘米的刀疤,时时刻刻面临着风险极高的复发可能。但这段路,他还是走下来了,呼吸均匀,脚步轻盈,5月底的天气里甚至连汗都没怎么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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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者李硕。图/受访者提供

798院内的一家插花店里,许多人已经在等候着李硕,一部分是为他新近出版的学术文集《历史的游荡者》而来,另一部分则是为他刚刚拍摄的一部纪录片而来。其实对于李硕而言,关于前者,他已不想再多说什么了,勉强谈论起来,语气里也闪烁出一丝倦怠,他真正想要分享并且为之流露出满面得意的是后者。用他的话说,前者已是上一世的东西了,后者才是这一世全新的开始:“作为学者的李硕已经死了,影视人万玛扎西·李硕,刚刚转世重生。”

濒死

《历史的游荡者》原本确实是被当作一部遗作整理的。

去年2月,李硕在旅行的途中倒下,抢救了整整四天——“胆管被堵死了,人动不了,失能了。”后来,经过反复检查,他被确诊为一种极为凶险的癌型,并已经发展为晚期。

按照惯例,医生并没有将病况告知李硕本人。在医院住了二十多天,一位朋友才向他透露了实情,而且经过这段时间的治疗和观察,手术的可能性基本被排除,生命的倒计时已经不足一个月。不过,听到消息,李硕的心里反而感觉到一种莫名的轻松:“我上小学的时候,要自己带板凳,等到放假再把板凳拿回家。当时听到死亡通知,我脑子里的场景就是班主任老师在讲台上宣布放假了,我可以带着板凳回家了,所有的事情都不用操心了。”

对于生死,李硕一向淡然。朋友随水理解他:“他是个比我彻底得多的浪子,堪称学术界的‘亡命之徒’。他这样的人,许多年前便早已习惯将生死置之度外。就好像他自己说的——这么出来跑的人,是不在乎命的。”从2015年开始,李硕每次出门都会留下一封遗书,因为穿行的总是一些偏远险僻之地,所以随时准备死在外面。包括因病发而中断的这趟巴基斯坦之旅,危险在启程前就明确无疑——2022年4月,卡拉奇大学的三名中方教师刚刚在当地的恐袭中遇难。

“(看淡生死)肯定有天生的原因,基因或者啥。另一部分也是后天,大学毕业之前,我去北京一个临终医院当过义工。”本科就读于北大中文系的李硕,曾用两年时间仔细研究过《红楼梦》,在他看来,这部古典世情小说以传统的文化思维,诠释了在无神论设定下如何面对现实世界:“但‘生’这个层面我看到了,怎么面对死亡却找不到答案。活着的时候可以没有终极的东西,临死的时候呢?带着这些假设,我去了医院,为了看看那些老人面对死亡是什么样子。还是没有找到答案,但那会儿看下来,我就开始不怕死了。”

“面对个人的生死,学历史的人可能相对会更镇定一些。”郑渠是李硕在清华历史系的研究生同学,住院期间,她去探望过李硕,没有从老同学身上看到丝毫的慌乱感。但她依然觉得,眼前的平静应该还是有些故作坚强的:“人总要表演一些东西,我不认为他完全那么镇定,只是背过人的东西我们不知道而已,毕竟我们对他来说都是外人。”

李硕的确不是了无牵挂。3月15日,他发了一条朋友圈,宣布自己“即将告别这个世界”,并且表示如果能多活一两周的话,想把过往的一些文章收拢一下,弄个自选集。这些文章散落于他业已出版的专著之外,有些只是当时当刻的兴趣和思考,有些从前有过扩写成书的想法,忙忙碌碌一直未能着手,现在更是永远无法兑现了。

几年前,在朋友的建议下,他试图汇总过这些文章,结果发现内容涉及了上古史、中古史、文学史、边疆民族史、法制史等多个专业方向,“连归纳出一个书名都很困难”,于是索性放弃。重新整理,芜杂依旧,连他自己也不禁惊呼“简直是行为艺术”。只是心态已大不相同,这一次他为每篇文章都撰写了新的导读,解释它们的缘起与由来,同时也算是对自己46年的人生做了一番回顾。

最后他觉得,这本书不如取名就叫《跨度》。

深渊

“一个学人,怎么能在二十余年的时间里,写出领域跨度这么大,甚至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堆文章?”面对散乱的文章,李硕想过背后的原因,但想不出来。他不知道贯穿自己学术生涯的那个思维逻辑或者核心命题究竟是什么,唯一清楚的是,不管做什么,他都只从一手材料出发,绝不依靠二手研究寻找问题。

不仅仅是文章,即使专著,李硕的研究一样很难被归纳和定位。从《南北战争三百年》到《孔子大历史》,从《楼船铁马刘寄奴》到《俄国征服中亚战记》,他的视角总在不断的跳跃之中,似乎全凭一时兴起,无意构建完整的学术路径。但事实上,李硕是有野心的,他想写成一套从新石器晚期到唐代的通史,以一己之力展现出中国历史这条巨流之河如何从远古汇聚、奔涌而下,无论孔子与春秋,还是刘裕与六朝,都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而终于,在2020年的时候,他下了决心,返回源头,从商周之变写起。

“2012年我就写过一篇长文章(注:文章题为《周灭商与华夏新生》,发表于《读库》),(研究)框架都已经有了。因为考古领域我不熟,本来我想别人如果有兴趣把它写成一本书,我就不用写了。但等了几年也没人写出来,还是得我自己写。”为此,李硕辞去了新疆大学的教职,到安阳和洛阳小住一段时间,看了殷墟和二里头遗址,然后在成都郊外租了一间房子,一头扎进浩瀚的考古资料里。

原本,李硕以为这会是一趟去往原始时代的新奇旅行,却未曾料到径直坠入了一片黑暗的沼泽。地下遗址发掘出的累累残骨,将他拉回到三千多年前的中原大地上,一幕幕以人牲献祭神祇的血腥仪式屡屡浮现在眼前。而“进入杀人者与被杀者的心理世界”,更是常常感到无力承受。坐在出租屋里,裹着厚厚的棉衣,李硕依然觉得周身寒冷,以至于他在完稿后还心有余悸地在后记里写道:“也许,人不应当凝视深渊;虽然深渊就在那里。”

尽管无比压抑,李硕还是坚持完成了研究和写作。他以大量细节、冷静的白描笔墨还原了远古现场,并经由甲骨文、金文及《周易》,揭示了这段浸满血水的历史为何在其后的民族记忆中好似从来不曾存在过一般,完全成为了空白:武王灭商继而病故后,辅政的周公废止人祭并销毁了所有记录,代之以礼、乐为核心的“德性”和“天命观”,完成了华夏文明的一次自我否定与重生

2022年,这部作品以《翦商》为名面市,数月之内售出十五万册,出乎李硕的预料。“我也没想到它能火,包括前期联系出版的那些人都觉得市场应该不会那么欢迎,等于中彩票了一样。”争议当然也随之而来,一些人认为书中的推理和想象成分过大,更像是一部精彩的小说,而非严肃的历史著作。无论如何,《翦商》让更多人认识了李硕,成为他最醒目的一张名片。

但成功的代价是巨大的,那些如同梦魇般煎熬过李硕的历史画面,仿佛化作幽灵,缠绕住了他的生命。《翦商》的热度还没有退去,他便被医生宣判了“死刑”,他觉得这场突如其来的癌变一定与过去两年的写作是有关系的。“写书那阵子,虽然我没去查,但我知道我的状态应该是抑郁症。胆管堵塞据说跟心情抑郁有关,不仅中医这么认为,有些西药也是既治疗胆管堵塞也治疗抑郁症,一种叫腺苷蛋氨酸的注射液就是。”

重生

哪怕以生命作为代价,李硕也不后悔创作了《翦商》。命运的一切安排,他照单全收,没有怨念。“人不能指望把什么便宜都占了,世间一切东西都是守恒的。我能做出跟别人不一样的东西来,已经占了天大的便宜。”

或许上苍真的在用这样一架天平左右着人间,当厄难无以复加,幸运便接踵而至。去年4月,在家人和朋友的坚持下,李硕死马当活马医,没承想胆管竟然疏通了,身体的各项指标也渐渐变好,达到了手术需要的条件。5月19日,他把《跨度》的书稿交给出版方,然后第二天再次住进医院。

峰回路转,任何人都会视之为一个惊喜,李硕却不然。他后来告诉朋友随水,得知这一反转时,自己的内心是有些不接受的,既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突然又得打起精神面对纠缠不清、拖泥带水的世事,着实叫人烦倦。

手术进行得颇为顺利,肝胆部位的肿瘤被切除干净,其它脏器经过检查也确定没有受到癌细胞侵袭。除了有些气短,说不了太多话,李硕感觉自己再没有任何异常。等到伤口愈合、走出病房,身心更加舒畅,即使仍有无可预知的“术后存活期”,这辈子最开心的日子也非此莫属。

最大的遗憾是到底没能体验死亡降临那一刻的感觉。“死这种事想象不出来。冯小刚有部电影叫《非诚勿扰2》,里面有个情节,一个人要死了,亲友给他搞了个告别仪式。朋友问他,你现在快死了是什么感觉?他说前面有一扇门,不知道推门进去之后会有什么。我当时也是这么感觉。”李硕说,“虽然世间的所有东西我放下了,但是最后会有什么感觉我不知道。濒死体验有很多种,每个人都不一样,有些人可能会产生奇妙的幻觉,仿佛涅槃。即使有人侥幸又活过来,他也只代表他自己的经历。”

出院以后,李硕在医院附近租了一间酒店式公寓,一室一卫一厨,房费每天一百多块。那里也是成都市区藏族居民相对较多的地方。李硕喜欢藏地。以往他的足迹虽广,却基本都围绕在藏文明的辐射半径内。藏族朋友给他取了一个“万玛扎西”的名字,意为智慧与吉祥,他也欣然地冠在了自己的汉名之前。他尤其偏爱安多方言区,不仅因为景色美好,也因为那里地广人稀,“各种身份的人都可以混在一起”,更重要的是,那里的人有着一种独特的思维方式。“他们不回避自相矛盾,能够兼容各种的自相矛盾,我特别喜欢这个东西。后来我想,这是代表我们社会和人真正的样子。我们后天受到的思维方式规训,很多是不能自相矛盾,得朝一个方向想问题,得自圆其说。其实自我和社会都是复杂的,不能用一个简单的因果论去表述和概括,永远会有自相矛盾出现。一个人如果一直想自圆其说,最后只能把没有办法兼容的东西全部抛弃掉。”

李硕写过很多游记,记录了他在藏地的所见所闻与所感所想。而今死里逃生,身体状况无法支持他再像曾经那样肆意行走了,于是新的想法又开始在头脑里冒出来:近水楼台,干脆把自己身处的这片藏族居民集中的地方写成一部非虚构故事。不过很快,这个念头就被一个更新的想法替代了。

新生

今年3月,《跨度》正式出版,书名最后定为了《历史的游荡者》。这书名倒也改得贴切,在史学的茫茫旷野中,李硕就是那个不停游走的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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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的游荡者》李硕著。

在学者许宏看来,这是一本值得一读的书:“别看它散,但对于我们了解‘李硕是怎么炼成的’大有裨益。”然而在后记中,李硕自己却将此书称作“上一世”蝉蜕的躯壳:“来自一段廉价的职业生涯,又飘散在无意义的历史虚空。”而在更多的场合里,他还屡次宣布,以后不再从事学术性的历史写作了。

这首先来自于现实的无奈。按照原来的设想,李硕将接着《翦商》的历史节点继续向前推进,至少要写16本,多则可能30本,但现在的体力和精力已不可能再进行规模如此庞大的案头工作了。同时在另一层面上,《翦商》的成功也让李硕不再怀有如昔日一般强烈的冲动和执着:“有这本书在,也就觉得自己比较满意了,没必要再重复这种风格的写作,可以试试玩玩别的了。”

李硕解释,不再写作学术性的历史作品,并不意味着不再做相关的思考,只是表达的形式有所变换,比如通过影视。而且他始终记得,读研时自己的导师说过一句话:学术研究都是很细的具体问题,但这种历史研究只是“半成品”;只有能给大众看、影响社会的,包括通俗作品、影视剧、纪录片,才算是“成品”,半成品是为成品做准备。

去年年底,李硕和一群朋友接下了一对藏族抖音网红投资的15000元,制作了一部时长30分钟的网络微电影,并且利用拍摄过程中有意采撷的素材,又剪辑出一部纪录片。“其实那个故事片本身我们瞧不上,我们更看重的是纪录片,奔着这个我们才决定可以做。”对于初涉影视的这两部作品,李硕很是满意,信心进而大增,他甚至觉得自己现在即使跟电影圈里最牛的人也可以平起平坐了,“你唬不住我,我还能带给你不知道的东西。”

不过在从事电影宣传工作的郑渠看来,李硕的纪录片所带来的实际观感与其创作者的自我想象之间,其实存在着相当大的距离。“他忽略了这里面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专业性。他是一个热闹的人,你看他拍的东西,自己不停地要出镜,就像他写的东西,里边都有一个大写的‘我’,这不可能做出多好的纪录片。”

但她也理解李硕在这条路上的坚持与“狂傲”。相识二十年,她深知这位老同学骨子里就像是一个孩子,对于其所着迷的东西永远都有一种执着,哪怕并不擅长。更何况对如今的李硕而言,这可能就是他将生命继续下去的一种方式和寄托:“哪怕做了手术,也只是短期的一种控制,终究这个病的生存期还是不长的,包括他现在也一直还在接受放化疗。我想他也是想要在最后的时间里任性地做点什么。”

李硕的确正在任性地活着。从前他总说写书没办法养家糊口,还得靠教书谋一份收入才行,现在他则说“卖书的钱够花了,也不指望活到拿退休金”,从前他也说自己的想象力被学术训练捆住了,写不了文学作品,现在则奋笔写起了小说,并打算将其拍成系列剧集……

他觉得,自己现在的状态大概就跟美剧《绝命毒师》里的老白差不了多少——“因濒死而得新生,活一天赚一天”。至于某一天终于赚到了头,那么“开心就好,不必伤悼”。

发于2024.6.24总第1145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杂志标题:李硕:成为历史的游荡者

记者:徐鹏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