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喜,认命了。

最起码,1999年为了给儿子赚奶粉钱,不得不翻山越岭,走进5000米深处的矿洞做一名爆破工时,他是这么想的。

可16年后,他的命运却发生了转折。他受邀前往美国,登上哈佛、耶鲁大学的演讲台给全世界最聪明的年轻人们讲诗歌。

这16年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2024年5月的一个下午,我们在北京二环内的一个公园里见到了陈年喜,聊了聊他过往遭遇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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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走进矿山

陈年喜的认命,无论怎么看,都是情理之中的。

1970年,出生在陕西、河南交界处小山村的陈年喜,赶上了诗歌的黄金时代:“那时候有个笑话,在街上随便扔一颗石子能砸中两个诗人。”他也想靠写诗改变命运。

可不幸的是,等他长大时,诗歌的时代早已远去,海子卧轨,顾城自缢。陈年喜写了七八百首诗,也没有溅出太大水花。

1999年,儿子出生,陈年喜好不容易发表了两首诗歌,只够给儿子买几袋奶粉。恰好初中同学捎信,矿山缺一名架子车工。腊月初三晚上,陈年喜走进矿山,成了一名矿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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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陈年喜跟着师傅学了爆破,工资也翻了一番。

可在矿山,爆破是最危险的工种,整日和炸药、导火索为伍,容不得一点差错。陈年喜的学徒杨在点燃导火索后,没来得及跑开,“跑成了一团血雾”;妻子的弟弟在炸药炸响前跑错了方向,粉身碎骨。

陈年喜也许多次和死神擦肩而过,一次爆破后,陈年喜和弟弟吸入过量浓烟,被人救上去后,在山坡上晾了四五个小时才醒。还有一次爆破失误,工友王二的身体被气浪削成了两半,陈年喜写下那段故事:“王二是死在我手上的,也是死在他自己手上,我不该不小心窜了孔,他不该把导火索弄得太短。但死,这是迟早的事,谁也没有办法。”

那场事故后,陈年喜的右耳聋了。从此,世间的许多声音都要拐着弯飘进他的脑海。

陈年喜说:“我觉得人其实也就是这样的,默默地来到这个世界,然后默默地走掉,其实生也不值得庆贺,死也不值得悲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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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不吐不快

陈年喜是个敏感的人,它能从狗的叫声和频率分辨出不同的方言语系,感受到它们快乐或痛苦的程度。

那些关于生死的故事,挨着挤着在他的身体里,常常想要窜出来。于是,曾经诗歌的理想在心中悄悄升腾。陈年喜匍匐在小屋里的废弃炸药箱上,任文字在笔尖流淌,这一次,不为改变命运,只是不吐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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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写在兰州候车奔向下一个目的地的工友:

有谁读过我的诗歌

有谁听见我的饿

人间是一片雪地

我们是其中的落雀

它的白 使我们黑

它的浩盛 使我们落寞

有谁读过我的诗歌

有谁看见一个黄昏 领着一群

奔命的人

在兰州

候车

他写无数和他一样的小人物:

再低微的骨头里也有江河

2013年,母亲查出食道癌晚期,在矿山接到电话的陈年喜感觉身体到内心都在爆炸,他知道,相比较自己回到身边,此刻母亲更需要的是钱。于是,一夜未眠,第二天清晨他写道:

我在五千米深处打发中年

我把岩层一次次炸裂

借此 把一生重新组合

我微小的亲人

远在商山脚下

他们有病 身体落满灰尘

我的中年裁下多少

他们的晚年就能延长多少

我身体里有炸药三吨

他们是引信部分

就在昨夜

我岩石一样 炸裂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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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年喜说:“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其实人哪能不脆弱,很多表象我们所谓的坚强是因为那个致命的一刻没有降临在你头上。”

爆破工要常年在全国各地的高山大川之间奔波,每次离开时,陈年喜揭开褥子,床上铺满了诗歌。无数诗歌,连同那些记忆一起留在了矿山深处。

2010年,陈年喜偶然得知了博客,他开始把新写的诗发在博客上,偶尔有几个阅读,便欣喜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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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他没想到的是,几年后,远在繁华都市里,会有人点开他的诗歌,命运的引线悄悄点燃。

#03

成为作家

2014年,一位叫秦晓宇的纪录片导演正在筹备一部工人诗歌纪录片,在网络上遍寻主角。当点开陈年喜的博客时,他激动不已。可他留了很多言,都没有回音。他又让爱人和朋友留言,陈年喜依然没回。

在陈年喜眼里,这是一帮骗子:“怎么可能呢?有人要帮你拍纪录片,还要帮你发表作品。我已经接受命运了。”

秦晓宇不死心,通过央视找到陈年喜家乡丹凤县委宣传部,宣传部到村里找到陈年喜的大哥,大哥又给陈年喜打电话,这才接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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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陈年喜依然没觉得拍个片子会对人生有什么影响,善良的他抹不开面子,出于帮忙的心理参与了拍摄。让他郁闷的是,因为拍片,他还被矿山当做卧底开除了,几个月后才拿到工资。

2015年,纪录片《我的诗篇》播出,陈年喜一夜成名。人们惊叹于在5000米地下深处做爆破的工人,竟然能写出这样的文字。

学者易中天兴奋地发文:“兄弟,我读过了你的诗歌,听见了你的饿。”

陈年喜和摄制组一起,受邀到美国哈佛、耶鲁等世界知名学府演讲,面对着这群世界上最聪明的大脑,陈年喜没有惊喜,也没有慌张。

他说:“不久前的那场颈椎手术,有三块金属植入了我的颈椎之中。这精巧的部件,据说是由美国生产的,也有可能就是由我的爆破而见天日的一些矿石,被拿到遥远的美利坚,变成了医疗用品,再渡重洋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现在我又带着它们来到这里。如果金属会说话,它会讲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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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年喜提到的差点让自己瘫痪的颈椎手术,也让他被迫告别矿山,以写作为生。

2016年,陈年喜摘得第一届桂冠工人诗人奖;2017年,他前往贵州一个景区做了3年文案,3年后回到家乡,开始了全职写作,《炸裂志》、《微尘》、《活着就是冲天一喊》,一本本书接连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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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矿山的朋友渐渐远去,陈年喜的人生继续向前。

2024年,他出版了第六本书《峡河西流去》,这是一本关于故乡的书,书中的文字不再沉重:

摩托车熄了火,天地间满满当当,又空空荡荡,只有一个人,一只篮球是活物。我一会把篮球拍打到河南,一会把篮球拍回到陕西。天上的云,空中的风,也一会陕西,一会河南,游荡往复,没有界限的世界是多么好的世界。

而请他写书的出版社已经排上了队,等在后面的还有三本书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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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聊天的末尾,我们问他:“你算不算实现了年少时的理想?怎么看待自己现在的身份?”

陈年喜答:“我就是一个生活的人,做矿工是为了生活,写书也是为了生活,我始终是把生活放在第一位的。我们为了生活,可能有各种方式。哪怕是送外卖也是一个方式啊,那没有高低。”

当我们让给他年轻人一些建议时,镜头前的陈年喜开始有些拘谨,他讪讪地摸摸鼻子,说:“我不是人生导师,不过要是对我孩子说一句的话,不要躺平。陆文夫《小贩世家》里有一句话说:人生百年,就像百米赛跑,摔倒了再爬起来也是倒数第一。它不是鸡汤,它真不是鸡汤。所以我觉得我们可以用各种的方式,我们用缓慢的方式,用回看的方式,去积蓄力量,终归你是要往前走的。

“我们可能眼前的路走不通,眼前的理想没法实现,我们可以改一条路也行,或者我们节奏慢下来也行,去汲取力量,去寻找方向都行,终归是不能停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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