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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战结束前后那几年,一个前苏联普通人如何自处?

相比东德人、捷克人、波兰人、匈牙利人……苏联人面对的情况并不一样。东德人可以通过“泛欧野餐”取道匈牙利西部曲线逃离至西德,此举使得铁幕愈发松动,终于促成柏林墙的倒塌,东德人随即涌入西德。波兰人和捷克人则可以在苏联控制逐渐松动的几年间寻求自主,并在其后逐渐转型。但前苏联人在冷战铁幕落下前夕,处于更为沉寂和窒息的“垃圾时间”,而在苏联解体后,相比其他国家的成功市场化转型,苏联走向的又是权贵资本模式。对于普通人来说,成为“受益者”的几率很低很低。

但即使不能像东德人那样以脚投票、肉身逃离,前苏联社会还是出现了大量“心灵逃离者”。被称作“俄罗斯人民作家”的尤里·波利亚科夫,将之称为“艾斯凯帕尔”(逃离者)。

在小说《无望的逃离》中,波利亚科夫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一天早上,人至中年的巴士马科夫正筹备与年轻情人私奔至塞浦路斯,短短几个小时内,过去二十余年的荒唐人生在眼前闪过。这些年里,他一面流连于各色情人,数次谋划逃离;一面经历着盲目的迁徙漂流,从党政机关到科研所,从下海经商到做停车场守门人,最后易职到银行,由此逃避着动荡的社会现实。正当他必须在妻子与情人之间做出选择之际,他仿佛记起了什么,于是准备重新决定自己的命运……

巴士马科夫的形象非常典型,他深陷生活泥潭、内心迷惘,永远处于虚无状态中。而他生活的社会,从苏联变成了俄罗斯,小说背景由苏联的最后几年延伸至解体后,在他身边,是同样处于社会转型期的普通人。当变革的时代列车呼啸而来时,他与许多人一样,双腿被夹在双轨间,动弹不得。

有俄国读者写道:“阅读我们国家的历史也是一件多么可悲可叹的事情,即使以这位巴士马科夫的人生为例,这就是一个典型的苏联-后苏联时期的俄罗斯人。像他这样的人可能有90%。他是个惰性十足的浑蛋,昏昏欲睡。他不去生活,而只是‘等待’,让别人替他做决定。这本书写得非常犀利、真实、幽默,但又不乏伤感。”这样的人,看起来似乎很眼熟。

1954年出生的尤里·波利亚科夫,身上有着极其深刻的苏联烙印。大学毕业后,他一直在中国人熟悉的“体制内模式”下工作,直至苏联解体。他担任过中学教师、团指导员、《莫斯科文学家报》编辑与总编等职务,2001年接掌历史悠久的《文学报》。

他笔下的巴士马科夫,有着让中国读者非常熟悉的人生状态:他看重体制内工作,家人也如此,并为之走后门。他试过以权谋私,也曾经是体制内的失败者。

故事开头的鱼子酱罐,来自于巴士马科夫在团委工作时所收到的礼品,但随后他因为乌龙事件而失去工作,还成为人们口中的笑柄——毕竟,在一个将体制内工作视为最佳选择的社会里,人们会乐于见到这样的倒霉蛋。之后,他在岳父的请托之下,进入一家航空航天研究保密研究所里担任实验室副主任,这是个挂名职位,实际上仅仅是内务后勤人员。但这个起码看似接近“体制内”的身份,对于前苏联人来说仍然是重要的。

在那之前,巴士马科夫的人生相当顺遂,读过大学,进入体制内工作,早早结婚。但夫妻关系不佳,加上工作的动荡、社会的末日征兆,都让他时刻想要逃离。他极其混乱的两性关系,其实并非单纯的猎艳,而是一次次未遂的逃离。他又有软弱的一面,总是在逃离的那一刻退缩。尤其是在研究所里结识尼娜·安德列耶芙娜后,面对对方提出的出逃要求,他选择拒绝。

可大时代的动荡并不等人,很快,研究所破产解散、生意失败、沦落到停车场保安、妻子出轨,一系列悲剧找上了巴士马科夫。他决定再次出逃,不顾一切去寻找尼娜,可尼娜已有新欢。

如果仅仅将《无望的逃离》视为“人到中年的尴尬”,那对它的认知就仍然停留在表层。巴士马科夫的虚无并非因为社会的崩塌,事实上,在晚期苏联,这种虚无早已在民众心中蔓延。这也并非是因为人们忘记了理想的可贵,而是因为他们从小被灌输的理想与宏大叙事原本就太过虚假。苏联人之所以看重体制内身份,除了平时的收入保障和社会地位之外,还有走后门的便利。尤其是在物资紧缺的时期,当民众排队数小时才能买到面包时,体制内身份起码可以保障衣食无忧。但也正因为啥这样,更印证了那些冠冕堂皇的虚假。

读过大学的巴士马科夫,勉强够得上“知识分子”的身份。在那个年代的苏联,这样的身份只有两条路可以选择:进入体制内,或因为讲真话而被打压。他当然想要前者,也认为这才是“知识分子”这一身份的认同感和依归。他无法容忍自己从“体制内的人”变成点头哈腰的停车场保安,但这同样是表象,如果读者只能看到这一层,那对这本书的认知也同样流于皮毛。熟悉“体制内”的人都知道,越是层级分明的地方,“点头哈腰”越是普遍。巴士马科夫所希望的,只是不要在停车场点头哈腰,而是能够一直在体制内点头哈腰。

书中的很多讽刺,中国读者未必能够读懂,我看到有人评价:“(故事中的)苏联将军鲍里斯·伊萨科维奇,与举国上下的老百姓一样,一夜之间,存款和退休金分文不值,需要考虑的是怎么活下去、拿什么填饱肚子。最终,在列宁大街,佩戴着许许多多战斗奖章的老人,为了捍卫信仰,丢失了性命……”

这个充满惋惜的评论让我笑掉大牙,他们捍卫的真的是信仰吗?还是既得利益者的特权?柏林墙倒塌后,德国、波兰、捷克等国家每年都有民调,比如前东德人就大多赞同柏林墙的倒塌,也有少数人表示不满,他们普遍是老人,普遍来自体制内。当官员不再享有特权、低效率的国企被私企取代、铁饭碗被打烂,这些曾经的既得利益者最为愤怒。他们呼唤过去,不是因为什么“理想”和“信仰”,而是想拿回自己的铁饭碗。

转型期的价值失序自有原因,它并不是因为转型本身,而是因为过去的积重难返。巴士马科夫身处的环境,本来就充斥着假大空。他的逃离和软弱,还有感情的泛滥,都不过与身处的社会同步。

当然,也无需高看波利亚科夫的作品。他对虚假的信仰仍有美化,认为前苏联人为了“集体利益”而牺牲个体利益都是出于自愿,但这并非事实。

巴士马科夫所要逃离的时代,并不值得留恋。他是一个在欲望中沉沦的中年废物,也是一颗维系可耻社会结构的铆钉,如此逃离二十年,直到大厦崩塌。但正如书中所说:“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逃离一说,不过是用一些困难交换另一些苦难。”起码在俄罗斯这片土地上,一切都在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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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无望的逃离》

作者:[俄]尤里·波利亚科夫

出版社:上海三联书店

出品方:后浪 / 后浪文学

译者:张建华

出版时间:2024年5月

定价:98.00元

图源 |网络

作者| 叶克飞

编辑|二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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