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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

文:残雪

每当我沉思之际,街对面平房的小窗就打开了。女人的头伸出来,朝街道两端张望几下,上半身倚在窗台上。我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就像从古代仕女图上剪下的人儿一般。简陋的门窗,破败的屋檐陪衬着画一般的女人,将我的思绪带到我还未出生的那个年代。据说那时的物质生活是极其清贫的,然而却有美人。美人不食人间烟火,一队队从大街上游过,脚不沾地,早起的居民都有幸目睹她们的倩影,那种古风的裙衫飘带,令每个人心旌摇摇。

我观察着对面的陌生女人,思忖着:这位女郎是不是美人呢?她是上个月搬来的。此前,对面那一排平房都是空房,主人十年前就离开了,房里放着一些不值钱的古董——花瓶茶壶之类,都是粗货。没有人发现她是如何进屋的,我第一次看见她时,她就像这样倚在窗台上。她的模样使我整整一天心神不定。她太不像这里的人了,我也说不出她像哪里的人——除了古代仕女图上的那些女人。这样的事似乎是不可能发生的。她是否有家产?靠什么为生?同房主人是什么样的关系?这些俗而又俗的问题同她实在是不相称,但我还是想找一个人来问一问。

白天里昏头昏脑地上班,如在河中随波逐流,将那来来往往的顾客都看作沉默的鱼。好不容易熬到下班,回到这一条街上,这时黄昏已降临了。我一把逮住想从我面前溜走的小二,从包里拿出巧克力来赠给他。

“意阿姨,您何必呢?”他红了脸。

“那女人是哪里来的?”我指了指平房。

“她啊!”小二笑起来,“她是一名奴隶。”

“什么?!”

“我说的是实话,意阿姨。啊,我要走了,谢谢您。”

他用力甩脱我的手,匆匆离开了。我注意到自始至终,他没有朝那平房望一眼。

这年头还有奴隶吗?是谁家的奴隶呢?

黄昏时,街上行人匆匆,对面的平房门窗紧闭,就仿佛没住人一般。天一黑下来我就在等,可一直等到午夜,对面还是没有亮灯。我只好睡下了。

一觉醒来,听见对面有开门的声音,缓慢的,谨慎的。我踱到窗前去看。出来的不是人,却是一只黑猫。黑猫将门顶开之后,门就那样半敞着。我丈夫也醒来了,他就站在我的身后叹气呢。

“美人啊,美人!让人牵肠挂肚啊。”他的语调透出故作伤感的味道。

然后他大大地打了一个哈欠,复又回到床上。

我披上外衣穿好鞋往对面走去。

这是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屋子里面更显得黑。她擦了一根火柴,借着火光我看见她坐在一个巨大的景泰蓝花瓶的旁边。火苗一灭,她又沉入黑暗之中。

她拍着花瓶告诉我说:

“这个东西价值连城。可是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别人不可能知道,连房主人也不知道。就是我说出来也没人相信,所以也不会有人来偷。”

她的口音像是南边的人,带点泥土味,语速较快。

“你是为了它来的吗?”

“可以这么说吧。我叔叔将这屋里的东西连同房子一起送给我了。”

她在屋里轻轻地走动。我看不见她,可我感觉得到那股气流。

门没关,那只黑猫进来时轻轻地叫了一声。应该是她带来的猫。我没有理由老待在她房里,就起身告辞。她仿佛没听见我的话,一下子就说起南边的水祸来,似乎是,她像鱼一样在水下生活过,至今仍对那段生活念念不忘。

趁着一个停顿的空当,我又一次向她告辞。没想到她又语速更快地说到了猫。猫和她从南边来到这里,可是它却好像回到了家里一样,自由自在地到外面去溜达。“如果是在水下,会怎么样呢?”她说这句话时声音突然变得尖利起来。我觉得我一时走不开了。接下去她告诉我她的名字叫葵花,一个十分俗气的、乡村姑娘的名字,但令人联想起明艳的夏天。

忽然,黑暗里响起了骚动,是从后面那间房里传来的。有个什么动物在喘气,似乎受到了致命的压抑。黑猫又叫了,这一次,是惊骇地叫,还用爪子抓墙,让人感到它是在劫难逃。我问葵花后面房里是什么东西在闹,她说,那是一间空房。我觉得她在说谎。她为什么要掩饰呢?可是我又不敢开那张门,万一里面是一只狮子呢?我不但不敢去开门,我连问也不敢再问了。我感到威胁临近了,于是想到了逃跑。

“刚才我将大门从里面锁上了,为了花瓶的安全。即使外面没有人来偷,也怕里面出意外。锁上大门,外面就不会知道里面发生的事了。”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屋里的紧张气氛使得我的全身都变得冰冷,我抖个不停。

“真的是空房,你要不信,可以进去看看。我叔叔的卧房兼书房。”

“你、你叔叔!”我的牙齿在打架。

“是啊,谁会相信这种事呢?我那可怜的叔叔!”

她伤心起来,声音带哭腔了。莫非她的叔叔在里面?但那种声音完全不像是一个人发出来的,并且谁也没看到原先的房主人回来了啊。听说她来的时候,带着简简单单的行李走在街上,后面跟着猫。那一天我还对丈夫说她就像天上降下的美人呢。那么,或许这张门后面真的是空房?

“救命!意阿姨!”

“怎么啦?怎么啦?!”

她跌到桌子下面去了。我在屋里胡乱一顿摸索,将那张大八仙桌下面摸了个遍,可是没有摸到她。

“他哪里都不在,他啊,哪里都不在!”她的绝望的声音在半空响起。

“葵花啊,你是说你叔叔吗?”

有一些冰凉的小东西落到我的脸上,然后又掉下去了,有点像是树上的青虫。接着我就听见树枝断裂的咔嚓声。我的手在空中乱抓时,无意中触到了大门。我用力推开大门狂奔起来。

第二天是假日,但是丈夫要加班。我醒来时,他已经穿戴整齐准备走了。

“你刚才看见她了吗?”我问道,心里有点发紧。

“那个女人啊,她总是在那里的。她好像是看着颜料店的铺面,不过我拿不准她看着哪里。管她干什么呢,不过是一名奴隶罢了。”

“你也这样说!”

“都这样说的。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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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赶紧披着衣到窗前去。她还倚在那里,在这车水马龙的街道旁构成一幅古旧的写意画。她那谜一般的叔叔引发了我的回忆。可是无论我怎样使劲回到过去的年头,浮现在脑海里的男子依然是个模糊斑驳的大胡子,一张连五官都没有的脸。唯一记得清楚的是他临行前的那句话:“我走了啊。”那是南边春县的口音,和葵花的方言并不一样。

早饭也懒得吃,我就去了街对面。我推开葵花的门,看见她在那里喂猫。她的样子依然是那么光鲜,就好像夜里睡得很好似的。现在屋里满屋子都是阳光,我壮胆打开里面那张门,看见了那些瓷花瓶。莫非它们到夜里就变成了小动物?我问葵花她是怎么知道这些东西价值连城的,她告诉过别人没有。

“这种事,你心里想着它它就发生了。总是有那么一个人想着这种事。要不然,叔叔怎么就把它们交给我了呢?叔叔自己不知道,他看出来我知道,我就只好来了。你一进门,我就觉得非告诉你不可。你在我叔叔的描述里头是一位淑女。”

“那么这些花瓶是什么年代出窑的呢?”

“没有人说得出那种年代。我们只能去想。叔叔是无意中收藏的,他才不管年代的事呢。可是这一来……”

几十个花瓶当中升起青烟,昨夜听见过的那种动物的喘息声又响起来了,离得那么近,令人发抖。我看了一眼葵花,她的神情十分笃定,她的鼻翼张开,她在嗅那些烟。我终于弄清了,那喘息声来自地板下面,有一头不知名的兽在那下面。

“我知道你听起来就像是有个东西在下面,其实并没有。”葵花说,还笑了笑,“我小的时候和叔叔一块去捕鱼,他时常撇下我到水下去待一个多小时。我一个人在船上顺水漂流。”

“所以现在你什么都不怕了吗?”

“当然不是,只不过变从容了。”

她拿起一只粗瓷花瓶,让我看那上面的图案。我能看见什么呢?在我的眼前,只有旋转的小圆圈,转得那么快,我立刻就头晕了。

“你瞧,你已经知道了。”

她很高兴,弯下腰搬动那些花瓶,口里小声唱着一曲民歌——既淳朴又抒情的歌。野兽的喘息声立刻消失了,她的歌声同蓝色的烟一道在空中回旋。我的脑袋变得轻飘飘的,恍恍惚惚中有种身在异地的感觉。我用手在空中抓了一把,展开一看,一些鳞片躺在我的掌心。怎么回事呢?我听到有人在窗户外面叫我,是我的同事,他很焦急。我想,我正在外省的乡间,也许是水下,我从一条鱼身上抓下了这些鳞片,朱同事看见了我吗?他对葵花的歌声会有些什么样的评价呢?葵花说我“已经知道了”,是指我这种身在两处的体验吗?我终于挣扎着穿过那些烟雾来到窗口,我朝外一看,看见的不是朱同事那硕大的脑袋,却是三个浮在空中的假面。那是真正的假面,它们并不能说话。那么,刚才是谁叫我呢?葵花停止了唱歌,将那些花瓶稀里哗啦地一下子弄倒了很多。在瓷片的碎裂声中有一大股浓烟涌出来,辛辣而让人窒息,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浓烟散去时,我已经坐在人行道上,而不是葵花家里。小二站在我对面吃油条,他皱着眉,在寻思着什么问题。

“意阿姨,您手里抓着什么啊?”

“我?没有什么。”

他用如炬的目光盯着我的掌心,我跟着他看去,立刻就发现我的手掌变得透明了,有细小的黑色鱼苗在掌心与手背之间活动。我感到指尖一阵阵发麻。

“哈,您还说没什么。那个人,那个奴隶,勾了您的魂去了。要不然的话,您怎么会坐在地上呢?我没说错吧。您知道她为什么有一个这么俗气的名字吗?那是她叔叔想出来的名字。那一年我碰见他们时,那位叔叔总是在叨念:‘你这个小不点啊,一眨眼就不见了,我叫你葵花吧,这个名字沉甸甸的。’后来她就叫葵花了。”

我扶着电线杆站起来时一阵头晕,半天才说出话来。

“她是谁的奴隶?”

“我不知道。反正她是一名奴隶,您看她的眉眼就明白了。我们都明白的。”

有人在街对面叫小二,他涨红了脸,一拍脑袋说:“该死!”然后他就走了。

我回家了。我想躺一躺,就躺下了。我听见二女儿在我面前讲话。

“妈妈,我看见好多小鱼儿在你里面游。”

我睁不开眼,实在是太困了。二女儿转身往窗口走去,同外面的人讲话。

我一听那南边的口音就明白了她在同谁说话。但我动不了,我在梦中,梦里有小孩子在同风赛跑。

醒来时已是黄昏。家人们已经在吃晚餐,悄悄地说着话。我的房里没开灯。一会儿工夫,丈夫进来了。他站在屋当中,驼着背,高大的身躯显得很疲惫。

“意,你是什么样的人呢?”他说,语气很焦虑,“我从河边过来,有人捕了一条大鱼,有船舱那么长。三条大汉同它搏斗,它被叉得血肉模糊。我走到我们家门口时,又听到对面那女奴在伤心痛哭。我觉得她的哭同你有关。”

“怎么会同我有关呢?不过我今天倒真的去了她家。她是哭那些花瓶啊。”

我打开灯,穿好衣服。然后我俩一块去门口看。对面的大门紧闭,里面没开灯。

一阵凉风从街尾那边吹过来,这个时候街上没有一个人,街灯也不亮,居民家里的灯也不亮,我们完全沉浸在黑暗里头了。

“蓝!蓝!你在哪里……”我说。

我伸出手抓过去,可是丈夫发出声音的那个地方只有空气。

然而对面的灯忽然亮了,窗户大开,女人出现在灯光里,还有那只黑猫,这幅画面在我们的黑夜里是如此的明晰,简直就像记忆中的永恒。我忍不住告诉丈夫:

“她的名字叫葵花。”

“是吗?从前在我们乡下也有个名叫葵花的女孩,是摘棉花能手……意,你以为此刻这条街上的人都睡了吗?恰好相反,他们就像我们。”

有异香从丈夫说话的那边隐隐地散发出来。我能够看到他的身影,可那只是一个影子,没有实体。

我们上床的时候,黑猫叫个不停,一副不依不饶的派头。我们将它的叫声带进各自的梦里。在梦的间歇里,我们听到过沙沙的小雨声。我反复想到这个问题:葵花会不会冒雨离开呢?但只要我深入这个问题,马上又回到了梦里。

我观察着乌老太,我想从她那里获得关于美女的知识。

乌老太是孤老,上一个时代的遗老,住在豆腐店的楼上。

我从狭窄的、布满灰尘的木梯侧身而上,电磨的轰响震耳欲聋。乌老太没钱交电费,房里是黑的,只有地板的缝里透出点光线来。我坐下之后就想开口说明来意,但乌老太阻止了我,她不要我讲话。于是我就坐着不动,让那电磨折磨我的神经。我开始想象乌老太日日夜夜待在这间房里的情形。也许那巨大的电磨已成了乌老太的密友,只要一天听不到它那无情的碾磨,她就会空虚?当我凝神倾听之时,奇迹发生了。我听出那怪物碾碎的不光是黄豆,还有各种各样的声音——儿童的,少女的,老人的,壮年男子的等等。轰隆的巨响中夹杂了一些单音节的喊叫:“哦!”“啊!”“嗨!”“哇!”等等。

乌老太然后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头,让我同她一道去房间外面的狭窄的走廊上站一会儿。我和她扶着木栏杆站在那里,沉睡的街道的轮廓尽收眼底。奇怪的是一到这里就听不见电磨的轰响了。我们对面的木阳台上亮着一盏灯,灯下有一个瘦弱的女孩在选稻种,她的鼻尖凑到了盘子里的谷粒上头,她看上去可怜巴巴的。

“她将来也是一位美女。”乌老太从透风的牙齿缝里咕噜出这句话。

我想,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女孩呢?我问乌老太她是新来的吗?

“本就是这里的……悄悄地就长大了。美女就是这样,从前这里美女如云。”

“那么我家对面那一位呢?您以前见过吗?”

“没有我没见过的美女。你是来我家问这个的吧?刚才你在房里什么都听见了。”

对面的小女孩抬起头来,用痛苦的声音乞求乌老太:

“阿婆!阿婆!我要死了!您想想办法!”

她似乎在抽筋。我看见她的上方有一个黑影笼罩着她。乌老太含糊地自言自语道:“我有什么办法……我有什么办法?”

她拉着我回到屋里,我听见轰隆声中冒出一声孩童的凄厉的尖叫,然后一切都静下来了。我看了看街对面,那阳台的灯也黑了。

乌老太上了床,她唤我到她跟前去,伸出苍劲的手抓住我。我感到她在发抖。

“美女……美女,是前一个世纪的事了。现在的都长不大了。你家对面的那一位,是一个影子,被囚禁的……”

房里这么黑,我没法看见她脸上的表情,但我知道她十分紧张。她将我抓痛了,我忍不住呻吟起来。疼痛使我的脑子活跃起来了,我真切地想象出了那些美女的风姿,我甚至看见了她们脚踝上系着的铃铛。系着铃铛走来走去的这些全是奴隶啊!

“你不该来,你来了,这件事就被揭露了。”她说着就松开了我。

我听见有人上楼来了。可是那个人上上下下的,总不进屋来。我问乌老太那是谁,她说每天夜里都是这样的,她都懒得去管是谁了,管也没用,因为看不到那些家伙的真面貌。有时心烦了,她就盼着电磨的声音响起来,盖过这些“杂音”。

“我站在走廊上晒衣服的时候,眼力就变得好起来。有时可以看到百里外发生的事呢。这年头,越活越有意思了。”

我要离开了。乌老太反复叮嘱我贴着墙下去,免得出意外。她说她最担心我“一脚踏空”。我出了房门,却找不到下去的窄梯子了。于是我用手去摸墙。我刚一摸到墙,身子就坠下去了。我落在一大桶泡软了的黄豆上面。

“你下来了啊。”那位工人说。

他在一盏很小的电灯下严肃地看着我,似乎在等我说话。

我的背脊骨被摔得不轻,只能一动不动地躺在桶里,话也说不出。

工人走拢来,他的脸离我很近,我觉得那张脸时大时小地变幻着。

“你不想承担责任,对吗?”他问。

我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

“那我就走了。”

我听见他锁好豆腐店的门,出去了。

一想到我的椎骨有可能已经断裂,我就被恐惧慑服了。这时我听见乌老太在门外说话,她的声音很镇定。

“关起来了吗?嗯,可要关好。”

“这间屋,连老鼠都休想钻出去。您放心好啦。”工人回答说。

“乌老太!乌老太!我的脊梁断了!”我喊道。

“意姑娘,一开始都这样的,你不要紧张。”她隔着板壁对我说,“好好躺着吧。”

她的脚步声又上楼去了。

生黄豆的气味令人呕吐,然而屋角居然响起了夜莺的叫声,真令人难以置信啊。它先是迟疑地叫了一声,然后又叫了两声。它似乎确定了屋里没有威胁,就一声接一声地叫起来了,它显得心情欢快。夜莺一叫,我的伤痛就减轻了。后来我就扶着桶沿站起来了;再后来我就跨出了大桶,来到门边。我轻轻一推门就开了。丈夫站在门外抽烟。

“意,我们回家吧。”他说。

“你知道我在这里!”我大吃一惊。

“是葵花告诉小明(二女儿)的嘛。”

“那女人叫了小明去她那里,两人一道将花瓶全都搬到了街边。”

“她要干什么呢?”

“谁知道?我感觉她是有来头的人物。”

我没有出声,我也和丈夫有同样的感觉。我在路上告诉丈夫说豆腐店里有一只夜莺。丈夫听了就笑起来,说哪里是夜莺呢,那是乌老太,她会口技。我听了他的话心里很多感慨,我回头看了看豆腐店,竟然一下子觉得那是个温暖的、充满了故事的地方。但我在那里时却并不是这样想的。乌老太年轻时会不会是一名真正的美女呢?那种脚不沾地,裙带飘飘的美女?她在老年时营造了这样一个小窝,是为了怀念青年时代的风流,还是为了打发寂寞时光?在电磨的隆隆声中,会不会有一队队美女在空中起舞?她那精湛的口技是在环境的暗示之下无师自通地操练出来的吗?

“妈妈,葵花阿姨将花瓶全都运走了。”小明说。

“运到什么地方?”

“荒山里头。她说要试一试,看有没有人来捡了去。”

“你觉得会有人要吗?”

“我不知道。葵花阿姨是那种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的人,这种人日子过得苦。我问她我妈妈在什么地方,她说你寻死去了。她还说乌老太那个楼上是鬼门关。”

小明的声音很镇定,看来她丝毫不为我担心。她从小就愣头愣脑的,从来不为任何事担心。我很喜欢她这种性情。我问她:

“葵花阿姨说起美女的事了吗?”

“没有啊。她一门心思都在花瓶上头。一会儿要我和她一道挖坑将它们埋起来,一会儿又改变了主意,说将它们全卖给旧货市场,让它们流散。最后她才打定主意将它们运到荒山里去。她跟车走了,现在还没回呢。”

我看着街的对面,那里的门窗全闭得紧紧的。也许她永远离开了呢?丈夫在我身后说话,他似乎心情不错。

“不管那屋里住没住人,情形总是一样的。”他说。

他没有说错。

只要我想看,就可以看见街对面的那幅美人图。乌老太也去世好多年了,而葵花和她的猫也许是永远消失了。可是“她”依然倚在窗前,那种美丽,完全不像一个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