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厚厚的积雪中,他的每一步都伴随着裂响。在他身后是一串深深的脚印。

——《动物战争》,尼古拉·马修

据央视新闻报道,当地时间6月30日20时(北京时间7月1日2时),法国国民议会选举第一轮投票结束。

初步计票结果显示,在首轮投票中,玛丽娜·勒庞领导的极右翼国民联盟获得33%的选票;左翼联盟“新人民阵线”获得28.5%的选票,排名第二;马克龙领导的执政党复兴党及中间派联盟“在一起”获得22%的选票,位居第三。

法国议会选举,极右翼获得压倒性胜利,这是史无前例的。目前,马克龙领导的中间派和左翼,已经瑟瑟发抖,准备联合起来阻止极右翼7月7日第二轮投票中赢得绝对多数席位。

——法国议会选举的规则,是如果第一轮选举,有候选人获得超过50%,直接胜出,如果没有,那就进入第二轮,得票多数者胜出。

从民调来看,极右翼赢得绝对多数,难度很大,但成为相对多数党派可能性极高。法国的总理,由议会多数派政党出任,这意味着,法国将进入“共治政府”时代,即总统和总理分属不同党派。

这样一来,法国即将进入天天吵、啥也干不成的半瘫痪状态——法兰西共和国的历史上,除了纳粹占领期间之外,从没有任何极右翼人士出任过政府总理一职。而更糟的前景是,极右翼赢得总理后,将大大增加他们赢得2027年的总统大选的概率,那法国就彻底变天了。

“极右翼已经站在了权力的门口”,马克龙的总理加布里埃尔·阿塔尔对记者忧心忡忡地说道。那什么是法国极右翼?勒庞意味着什么?简单来说,他们的主张是:禁止穆斯林非法移民、关闭清真寺、脱离欧盟、对抗“大置换”即保证白人占绝对多数……

现在法国的街头,是天天有人抗议极右翼上位,而一盘散沙的左派也联合起来蓄势待发,至于执政的中间派则惶惶不可终日,整个法国就像一个火药桶,实际已经处于大分裂前夜。

而早在6月9日欧洲议会的选举中,极右翼政党国民联盟获得31.5%的选票,拔得头筹,马克龙所在的执政党复兴位列第二,得票率为15.2%,不到前者一半。所以不是法国分裂,是整个欧洲陷入了一片迷茫。

那么,法国的极右翼为何崛起?又是如何从“浪漫之都”一步步走向“革命老区”的?本文从历史、经济和种族冲突角度做了一番分析,供大家参考。

01

族群冲突

还记得2023年6月27日的那件事吗?17岁的非裔少年纳赫尔,疑因违反交通规则,被法国警察近距离射杀,触发大规模骚乱。

当时一位参与骚乱的阿尔及利亚裔年轻人接受记者采访时宣称:

“法国人殖民了我们132年,现在轮到我们殖民法国了。我们将终身殖民他们,直至死亡,直至时间尽头。”

这场骚乱,波及2024年巴黎奥运会施工现场,马赛最大的图书馆被一把火烧成灰烬,巴黎一家枪支店遭洗劫,一辆载有40名中国游客的旅游大巴被劫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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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法国司法部数据,这场骚乱,共有3625人被逮捕,其中1124人是未成年,共有5900辆车被烧毁,1100栋建筑受到不同程度破坏,攻击警察局和宪兵队共记录270次,公共交通系统至少损失2000万欧元,企业损失超10亿欧元,全球游客超20-25%取消巴黎旅游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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骚乱爆发后,法国政府一直想淡化这起骚乱的族群冲突色彩。

法国总统马克龙,不满联合国人权办公室将该事件定性为“种族歧视”。他坚称社交平台放大了族群对立问题,将该事件定性为“警察执法不当”,将大量青少年上街闹事甩锅给“电子游戏”。

对于马克龙的态度,法国警察工会不以为然。一个法国警察团体发推特称,“向年轻罪犯开枪的警察了不起,少年的死是他父母的责任”。

法国内务部长达尔马宁气得跳脚,声称这条推特“卑鄙且不可接受”,还威胁说要采取法律行动。说实话,族群冲突白热化之际,警察的推特不啻“火上浇油”。

但马克龙、达尔马宁,过分淡化族群冲突,恰恰暴露了他们内心最深的胆怯,说明如今的法国,连总统也不敢轻易触碰此类敏感议题,更说明族群冲突有多严重、多棘手。

可是,鸵鸟心态,从来无济于事。

——事实上,也正是这种鸵鸟心态,让极右翼赢得了大量法国民众的支持。许多民众非常清楚,出街闹事的年轻人,确实大多为穆斯林、非裔移民。其中许多人上街闹事,根本动机就是族群仇恨。但更无解的,是这些年轻人生在法国、长在法国、国籍也是法国,可他依然想干翻法国。

极右翼与马克龙不同的地方,就是他们直面这个问题,不回避,不避讳。至少在多数选民看来,马克龙已经有点枉顾现实,变得不实事求是了。

这起族群冲突,很容易让人想起2005年那场标志性的法国骚扰。那年10月27日,大规模骚乱从巴黎郊区触发,延烧了整整三个星期,席卷整个法国,波及比利时、德国等邻国,被视为法国自1968年“五月风暴”后最严重的社会危机。

导火索,依然是少年与警察的冲突,巴黎北郊克利希苏布瓦镇的两名非裔穆斯林青少年,为躲避警察追捕,慌不择路,爬上高墙,跳入一所变电站,触电身亡。

数以百计的非裔青少年走上街头,焚烧汽车、垃圾桶、打砸店铺和消防站。至少有6480辆以上的车被焚毁,274个以上的城镇爆发打砸抢,超2500人遭逮捕,360多人被判监禁,其中至少包括100名青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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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骚乱让美国《时代》喟叹,希拉克时代一去不返了。也是这场骚乱,让强硬的萨科齐趁势崛起。

但无论谁上台,“自由、平等、博爱”的法国始终未能根除族群冲突,大规模骚乱,几乎每几年就会爆发一次,小骚乱几乎年年不断。

巴黎从“流动的盛宴”变成了“革命的老区”。关键,这一切到底怎么来的,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02

移民潮

回望历史,法国历史上曾经历过四次大规模移民潮。

第一次,19世纪下半叶-20世纪初期,大量欧洲邻居,移民至法国。

第二次,20世纪上半叶,尤其二战结束前,外国移民依然主要来自欧洲各国,外加少量非欧移民;

第三次,1945-1973年,二战结束-1973年石油危机,法国经济进入“黄金三十年”,加上二战导致劳动人口锐减,法国招募了大量前非洲殖民地马格里布国家(摩洛哥、阿尔及利亚、突尼斯)劳工。

第四次,1973年后,外国劳工移民政策停止,却因政府实施“家庭团聚”政策,非洲难民、移民大量涌入。

注意看,从法国历次移民潮可知,非裔穆斯林移民,主要源自法国经济“黄金三十年”引发的劳工短缺。所以最初,法国人是主动争取非裔穆斯林移民的。

我之前查阅资料,就看过1963年《世界知识》曾发过的一篇小稿子,该稿子控诉法国资本家们,由于担忧阿尔及利亚独立,令“苦役”流失,因此纷纷成立招募队,跑去非洲招募劳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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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企业为什么喜欢非洲劳工呢?很显然,廉价、好使唤,而这本也是殖民利益的一部分。

二次世界大战,法国有将近150万青壮年死亡,导致法国本土劳动力严重稀缺。戴高乐政府,采取了鼓励生育的政策,号召法国妇女10年内为国家生产1200万个孩子。可截至1955年,法国只出生了800万婴儿,仅完成原计划2/3。

随着法国工业化进程不断深入,法国人生育愿望更是逐年走低。可与此同时,工业化越深入,就越需要劳工,根据当时政府估计,法国工业至少存在100-150万的劳动力缺口。法国企业着急,法国政府也成立了移民局、难民及无国籍人士保护局。

截至20世纪末,非洲移民占比,从1946年2.3%,猛增至50.5%。尤其阿尔及利亚移民,占比最大。

情势,自1973年发生180度逆转。这一年,由于石油危机,法国经济急转直下,移民政策迅速收紧、冷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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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7年,法国政府不再招人了,反而提供补贴,鼓励已入境的外国移民家庭返回原籍。

可哪有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道理呢?所谓请神容易送神难。所以从1977年-1981年,只有10万移民自愿离开法国,而且多是来自意大利、西班牙的欧洲移民。非洲穆斯林移民,根本不想走。

1970年代,欧洲民权运动兴起,外来劳工不仅不想走了,还有了抱团争取更多权利的族群意识。

法国政府迫于舆论压力,实施所谓“家庭团聚”政策,结果就是,非洲穆斯林移民,把妻子、女儿、父母、兄弟都接过来一起生活,所以即使劳工移民政策已然结束,可穆斯林移民却不减反增。

截至2023年,法国已有700万穆斯林,占法国总人口的11%。关键,穆斯林移民特能生,平均生育率高达2.6,而非穆斯林妇女生育率仅为1.6。有人保守预估,2050年,穆斯林人口将占法国总人口18%。届时,“法兰西斯坦”、“欧拉伯”的名号也将名副其实。

今天法国移民政策的伦理困境在于,当时法国是因为劳工短缺,主动将穆斯林移民引入,随着经济下行,劳工过剩,变“包袱”,想要一脚踢开,道义上说不通。外加欧美左派的圣母心,蛮力赶走,更是不可能。

身处社会边缘的穆斯林移民,随着权利意识增强,极易被任何一件小事激发起被欺骗、被愚弄的历史屈辱感,从而促使他们一次次发动规模盛大的复仇式骚乱。

03

塞提夫事变

我们回到历史现场。

1945年,二战结束之年。这一年,由于旱灾,加上食品供给调拨给军队,阿尔及利亚爆发了严重的饥荒。而饥荒,又引发了不断升级的暴力冲突。其中,阿尔及利亚西北城镇塞提夫及周边地区,由于饥荒肆虐,暴力事件尤为频密。

5月8日,法国殖民当局,决定举行庆祝盟军战胜德国的活动。

与此同时,一个叫AML的组织(宣言和自由之友,穆斯林要求平等权利的组织)正聚集于一当地清真寺前,他们多数来自乡下,男人妇孺皆有,一些人斗篷下藏着短刀,有些怀揣手枪,行动前,他们向法国殖民当局表示,愿意参加庆祝活动,并保证,不会搞政治示威,也不会打出民族主义标语。

早晨8点,一支大约300多人的游行队伍,沿着乔治·克烈孟梭大街向战争纪念碑行进。队伍行至半道,AML成员,突然摊开准备好的标语,上面写着“我们想要和你们一样的权利”,有一人举着“阿尔及利亚独立万岁”,被法国殖民当局警察一把抢过来,被当场打死。

接着,像早有防备,周边店铺阳台和咖啡馆,突然冒出大量端着机关枪的法国人,向穆斯林人群扫射,当场打死20-40人,血流成河。侥幸活命的穆斯林,仓皇逃进小巷,用早就藏好的手枪和短刀,攻击法国人。

一名叫阿尔贝·德尼耶的法国共产党领袖,被严重砍伤,以至双手必须截肢。一名当时正坐在咖啡馆喝东西的法国教师回忆:

“四面八方涌来一群高声尖叫的当地人,他们手持匕首,冲向阿拉伯市场。我看到大约15个人拿棍棒围殴瓦杨先生,他可是阿拉伯人的老朋友了……太可怕了,奇怪的是,大多数被袭击的受害者都是亲阿拉伯的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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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人大开杀戒的消息传开了,穆斯林展开疯狂的报复。一个法国面包师被杀害了,暴徒撞开门,洒上汽油,一把火烧了他的房子。有些法国人被剁掉手足,女的被割掉乳房,男的生殖器被割掉塞进嘴里。三天时间,共约100名欧洲人被杀害。法国人逃至当地警察局避难。

法国殖民总督伊夫·沙泰尼奥,深感局势严峻,搬来了一万法国军队,同时组建民兵联队,还请来了当时身处德国的虎狼之师。他们深入阿尔及利亚乡村、城镇,进行反报复,用飞机、大炮、坦克、装甲车,轰炸、屠杀“反叛”的穆斯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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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人祭出19世纪殖民者的做法,公开羞辱叛乱者,命他们跪在法国国旗前,恳求宽恕,逼着喊:“我们是狗,法国万岁。”

有统计称,超过3万多穆斯林遭逮捕、领受酷刑然后被处决。这就是震惊世界的“塞提夫事变”。

法国殖民当局轻飘飘地宣称,只是“一次意外”。但是富有远见的戴高乐认识到,这是让“永恒法国”蒙羞的重大污点。法国人一边大义凛然抵御纳粹,一边用纳粹手法屠杀反殖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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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及利亚街头的法国士兵

这场暴乱,影响极其深远:

一方面,擅长独立思辨的法国人,因这事分成了两派,内部向心力瓦解了。

另一方面,曾经效力法军的阿尔及利亚籍士兵,内心生出仇恨和屈辱,为阿尔及利亚的独立播下了种子,许多人成为日后独立运动的领袖,其中就包括被称为“阿尔及利亚之父”的本·贝拉。

04

非洲后花园

阿尔及利亚,是个穆斯林国家,与法国隔海相望。1830年,法国将其占为殖民地。此后,法国将阿尔及利亚视为内省,向这儿输送大量欧洲移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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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而久之,法裔欧裔阿尔及利亚人越来越多,截至1954年,达104.2万,约占总人口11%。这些殖民地的欧洲人,将阿尔及利亚视为祖国,超半数从未去过法国本土,人称“黑脚”——原指法国士兵穿的黑色靴子,与当地光脚的阿尔及利亚土著形成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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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0年代戴高乐处理阿尔及利亚问题时,“黑脚”是最大障碍。他们反对戴高乐放弃殖民地的政策,组建军队,与法国本土军队激烈交火,甚至与法军叛军里应外合,刺杀戴高乐。

可是反殖民的历史浪潮奔流向前,并不为任何人停留。1962年,阿尔及利亚独立,本·贝拉成为首届政府首脑。“黑脚”们,被迫搬离居住了几代人的家园,迁回法国定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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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回到法国后,产生了剧烈的“身份认同”焦虑,其中一个叫阿贝尔·加缪的作家,一辈子纠结于法阿之间,写出了举世震惊的《局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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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曾经将阿尔及利亚视为内省,每有第三方干涉相关事务,都会被恶狠狠地视为“干涉法国内政”。但法国人只是想无穷无尽地霸占殖民地资源而已,从没把非洲土著当成“自己人”。

相对源源不断移民至阿尔及利亚的法国人,截至1945年,法国国民议会议席,从没出现过阿尔及利亚的穆斯林,如果想要获得法国公民权,就必须放弃穆斯林身份,所以直至1930年,仅有3000名阿尔及利亚穆斯林获得法国公民权。

二次世界大战,阿尔及利亚作为戴高乐领导的“自由法国”驻地,为光复法国做出了巨大贡献和牺牲。法国政府慷慨了一把,授予六万名“优秀的穆斯林”公民身份。但总体而言,在法国二战之前,阿尔及利亚穆斯林想要做个法国人,比登天还难。

族群融和,从来血与火,而不可能在温情脉脉中实现。

法国曾占据包括阿尔及利亚在内的大片西非和北非殖民地,面积约1039万平方公里,占非洲面积37%,人口占2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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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战后,这些殖民地纷纷独立,但近百年的统治,法国留下了近乎全方位的影响力。所以二战结束后,非洲依旧被法国视为“后花园”。

而法国也有非常强的“非洲情结”,处处强调“法非特殊关系”,施加“新殖民主义”。许多法国派驻前殖民地的官员,即使殖民地独立了,还留在原地,连办公室都没变,换了个头衔而已。法国的非洲国家的“合作官员”数量不降反升,从1956年不到7000人,上涨至1980年1万多人。

1960-1994年,20多个非洲国家设有法国军事基地。至今,有14个非洲国家用法郎作为法定货币,而法国的阅兵,也还保留着“非洲方阵”

很长时间里,法国对前殖民地施加影响,从来不靠平等的外交,而更依赖不透明的私人关系网。其中影响力最大的,莫过于影响深远的“福卡尔网”了——由法国间谍雅克·福卡尔建立。

福卡尔一度是戴高乐最得力的非洲事务官员。上世纪60年代后,他掌管的非洲情报部门,利用毒药、无声手枪,搞了大量颠覆、绑架、暗杀的勾当,牢牢地控制非洲。比如阴谋颠覆几内亚塞古·杜尔政府,绑架摩洛哥进步人士本·巴尔克。

1960年,雅克·福卡尔下属特工威廉·贝斯特尔,假装新闻记者,取得了喀麦隆人民运动领袖费利克斯·穆米埃的信任,一次用餐过程中,给对方酒里下药,将其残忍毒死。

“法非特殊关系”,根源是法国不甘心二战后丢掉殖民地。毕竟,一直到1952年,法国有将近44%的商品出口至撒哈拉以南的非洲。非洲也是法国石油、铀等战略原料供应地。当然,非洲许多国家也离不开法国,渴望得到经济援助,有些独裁者,需要法国军力、“福尔卡网”的协助。

前加蓬总统奥马尔·邦戈曾形象地说:“没有加蓬,法国就像一部没有汽油的车;而没有法国,加蓬则是一部没有司机的车。”

马克龙是第一个出生于非洲殖民地独立后的总统,标志着法国“非洲情结”慢慢淡出历史。但如今看来,法国与非洲是不可能断开关系了,非洲移民带来的骚乱,却让法非之间“剪不断理还乱”。

我们前面说过,法国非裔移民,缘起于二战后法国工业劳动力短缺,所以剥去殖民历史仇恨的表皮,二战以来,法国工业的兴衰,或才是解锁非裔移民骚乱的更关键的“密钥”。

05

戈恩逃跑

要了解法国工业数十年来的兴衰,我们不妨先从一个离现在比较近的一起离奇的逃亡事件说起。

2019年12月29日晚10时,大阪关西国际机场,小提琴演奏家迈克尔·泰勒、乔治·扎耶克,准时出现,预乘坐私人包机离开日本。

他们的行李很多,其中一个黑色大箱子格外醒目。据泰勒解释,装的是昂贵的扩音器设备,不能过安检扫描仪。登机一小时前,泰勒曾特意跑来机场,跟机场工作人员Tokunaga再三确认“行李是否需要安检”。

Tokunaga告知,私人包机可不做安检。确认后,泰勒似乎特别开心,将一个装有将近1万美元的信封,以小费名义,塞到Tokunaga手里。Tokunaga不知所措,拒绝接受。可泰勒非常坚持,硬塞给她,说让她与同事分享。

怕失礼的Tokunaga,将这事报告给了上司Matsui,可上司也不知如何处理。但两人纠结之际,他们好像全然忽略了两位外国客人诸多的异常:两人号称小提琴家,行李中却带着吉他盒子。Tokunaga有注意到,却没细究。

另外,私人包机乘客,极少提前一个小时来机场确认“行李是否需要安检”。可泰勒给的1万美金“小费”,成功转移了Tokunaga和Matsui的关注焦点。结果,两人的重大疏忽,酿造了现代航空史最离奇的商业罪犯逃逸案。

逃逸的主犯,为前雷诺-日产CEO卡洛斯·戈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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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勒、扎耶克并非什么小提琴家,是两名来自美国的特工。他们携带的大箱子,装的不是昂贵的扩音设备,而是一个大活人——戈恩。戈恩,是闻名世界的车企高管,在日本,他的知名度,不亚于苹果乔布斯。

2018年11月,他因为涉嫌挪用公款、瞒报收入、向企业转嫁个人投资损失等,遭日本警方逮捕。保释期间,他放弃15亿日元保费,花重金请美国特工策划,成功逃离日本。

他逃逸后,法国、日本多次发出“全球通缉令”。目前,戈恩定居黎巴嫩。他2023年还状告日产公司毁谤,索赔10亿美元。他坚称自己无罪,是日产高层为阻止一项合并计划而罗织罪名陷害他。

戈恩的逃逸行为,引发全球舆论关注。但很多人并不清楚,他的人生,上演的正是法国工业由盛而衰、日暮西山时最悲怆的一曲哀歌。

1886年德国人卡尔·本茨发明了世界上第一辆以内燃机为动力的三轮汽车,而早在法国大革命前,是法国人发明了世界上第一辆蒸汽汽车,也是法国人第一次将发动机从座位底下移至车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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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人发明内燃机汽车后,又是精明的法国公司买下德国人授权的生产许可,第一次将汽车变成手工定制商品,推销给有钱人。

一次世界大战后,法国形成以标致、雷诺和雪铁龙为代表的汽车工业格局。法国人将独特的审美融入汽车制造,素以精致、贵族般的设计独步天下。

二次世界大战,标致和雪铁龙宁折不弯,工厂遭德军捣毁,雷诺摇尾乞怜,屈服于希特勒淫威,为德军生产坦克、飞机发动机和其他武器,因此臭名昭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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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光复后,雷诺公司遭法国政府清算,被收归国有,路易·雷诺本人也于等候审判的当天病亡。

但1973年,第一次世界石油危机。被法国政府收归国有的雷诺公司,反而因祸得福,顶着经济危机的阴影,在政府的加持下,成长为法国最大的汽车制造商,年产量达100万辆。

进入1980年代,日韩汽车崛起。雷诺公司从年产超100万辆,下降至30万辆,生存岌岌可危。一直到90年代中,雷诺通过几轮资本运作,恢复了私企身份。也就在这时,戈恩出任雷诺副总裁,并将公司从长期亏损的泥潭中拉了出来,一举成名。

几乎与此同时,日本经济泡沫破裂,日产汽车公司连续七年亏损,身负2.4万亿日元外债。日产发出求救信号,但没有任何一家车企,愿意出手“接盘”日产的烂摊子。戈恩领导的雷诺,却果断出手,1999年收购了日产汽车36.8%的股份,组建雷诺-日产联盟。

当时所有人都嘲笑戈恩肯定要掉坑里,但他认为,“亚洲市场前景无限,收购日产股份,正是打入亚洲市场的最好方式”。结果,戈恩是对的,仅用一年时间,日产便奇迹般实现扭亏为盈,全年盈利27亿美元,成为当时最挣钱的车企之一。经此一役,戈恩闻名全球汽车工业界,于2005年,成为雷诺、日产双CEO。

2016年,他带领雷诺-日产,收购了陷入造假丑闻的三菱34%的股权,自此“雷诺-日产-三菱联盟”正式成军。2017年,联盟全球销售1060万辆汽车,冠绝全球。但谁能想到,就在联盟组建后两年时间,戈恩会从一名功勋卓著的CEO,跌落成人人喊打的阶下囚?

这又要从另外一个法国工业故事说起了。

06

豪门争产案

2007-2010年,法国经济持续低迷,财政赤字高企,政府连续3年缩减国家公共支出规模。时任总统萨科齐,公开倡导勤俭节约,连爱丽舍宫国庆节传统“花园宴会”,也给取消了。

与此同时,一起席卷法国的豪门争产案,敲锣打鼓上演了,并差点将萨科齐带进马里亚纳海沟。事情源起于法国欧莱雅掌控人利利亚纳·贝当古

利利亚纳·贝当古生于1922年,31岁继承家族产业,拥有法国欧莱雅和瑞士雀巢两家公司股份,是欧洲最富裕的女人。截至2017年去世,她的财富高达400亿美元,全球富豪榜排名第14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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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丈夫去世后,垂垂老矣的利利亚纳,与一个叫巴尼尔的摄影师的关系浮出水面,两人非闺蜜却胜似闺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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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年,女儿佛朗索瓦丝,将老妇人告上法庭,指控巴尼尔利用老年痴呆的利利亚纳,榨取大笔金钱。

根据指控,巴尼尔别有用心地接近利利亚纳。利利亚纳将收藏的毕加索、马蒂斯等名家价值10亿欧元的12幅画,以及诸多支票、现金送给巴尼尔,同时为他买了7份巨额保险……林林总总加起来,价值大约13亿欧元!

不止如此,老妇人还把位于塞舌尔的一座小岛送给了小巴闺蜜,甚至打算把遗嘱唯一继承人设为巴尼尔。佛朗索瓦丝认为母亲老糊涂,明显被人PUA了,已完全不适合管理家族财富。

这场官司打了好几年。利利亚纳不甘示弱,女儿告她,她反过来把女儿告了。理由是,为获得她被人骗的证据,女儿居然买通管家,在家里安装窃听器,她告女儿非法窃听、非法间谍、制造伪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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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佛朗索瓦丝买通的管家,通过录音戒指,获得一份关键证据。正是依靠这份证据,佛朗索瓦丝击败母亲利利亚纳,迫使她彻底退出了家族财富管理。但这份证据,也带出了一项意外后果,让一场席卷法国的腐败案曝光了。

根据这份录音,利利亚纳为了逃税,打算将存放于塞舌尔群岛银行7600万欧元资产,转存至新加坡。而帮助他逃税的,正是时任法国劳工部长韦尔特,以及她的妻子弗洛朗丝。

拔出萝卜带出泥,后来一位为利利亚纳工作了近10年的会计,又趁热打铁,向媒体爆料,时任法国总统萨科齐2007年竞选期间,接受过利利亚纳15万欧元的政治捐款,其目的是包庇利利亚纳逃税,而萨科齐妻子布吕尼,也以慈善基金会名义,收受了欧莱雅的巨额贿赂

一石激起千层浪,萨科齐名誉尽毁,差点因此毁掉政治前途。得知判决结果后,深感屈辱的老太太破口大骂,“我要掐死这个逆女,就算我入土了我也要掐死她……”

这起欧莱雅母女争产案,轰动一时,吸引了无数媒体竞相追逐。大多数人把这事当一豪门八卦看,但其实与雷诺公司戈恩逃逸案,是一体两面,这起浮华的案件背后,同样是法国工业大衰退悲歌的一部分。

如今,法国最赚钱、最知名的产业,不是互联网,也不是新能源汽车或人工智能,而是像欧莱雅这样的奢侈品企业。福布斯2022年全球亿万富豪榜,法国有7位富豪跻身全球前100名,其中五位来自奢侈品行业。

他们是经营香奈儿公司的韦特海默兄弟俩,掌握古驰、巴黎世家等品牌的佛朗索瓦·皮诺特家族,还有法国首富伯纳德·阿尔诺,他掌控酩悦·轩尼诗-路易·威登集团,而掌握欧莱雅的佛朗索瓦丝·贝当古·迈耶斯家族,位列第二名。

正如一位网友所说,“玩奢侈品,这世界除了意大利,全世界所有国家加起来不配给法国提鞋”。

但如果人们提起法国制造,想起的仅仅是代表轻工业、消费经济的奢侈品品牌,那无疑是法国工业最大的悲哀。实际上,法国奢侈品生意傲视全球的40年,也正是法国持续“去工业化”的40年。

07

工业“空心化”

二战结束的1945年,法国是第一个提出“五年计划”的西方大国。彼时的法国政府,主导和控制着国家经济命脉的关键部分,能源、信贷、基建,并一举将法国推为最强的汽车生产大国、最快的高铁技术拥有国,以及全自主产业链的航空工业大国。

此后三十年,特有的“法国国有化”体制,打造出一大批响当当的工业名企,比如空中客车、阿尔斯通、法国电力、雷诺、阿尔卡特和苏伊士等。

1960年代,戴高乐骂骂咧咧地退出北约,以独立自主、自力更生的国格,成功研制出法国第一颗原子弹和第一枚航空核弹,成为世界第四个拥核国

当时大部分法国人并不赞同“劳民伤财”地研发核武器,一些人相信美国会“保护”法国,但戴高乐一针见血地指出:“美国人是不会给一个没有核武器的国家以大国地位的。”

1973年,石油危机爆发,老一代法国政治家谢幕,法国工业也进入衰退的快车道。进入80年代后,西方“新自由主义”兴起,里根、撒切尔夫人主张的极端市场主义和私有化运动席卷全球,加上东欧剧变、苏联解体,法国也开启了轰轰烈烈的“私有化运动”和“后工业化”经济发展模式。

当时没人知道,这股浪潮会把法国工业带向何处。但实际结果就是,法国诸多事关国计民生的的重工大企,要么破产、要么被兼并:

2003年,法国铝业巨头佩西尼(Pechiney)被加拿大铝业集团(Alcan)收购;

2006年,法国巨型钢铁公司安赛乐(Arcelor)被印度钢铁大王米塔尔收购;

2014年,法国著名电气公司阿尔斯通(Alsthom)能源部门被美国通用电气(GE)收购;

2015年,法国通信巨头阿尔卡特(Alcatel)被芬兰诺基亚公司收购;

2015年,水泥巨头拉法基(Lafarge)与瑞士豪瑞公司合并;

2017年,法国大西洋造船厂(STX France)几乎被意大利造船公司芬坎蒂尼收购,被马克龙政府叫停,并将此船厂国有化。

对比近10年法德工业、制造业数据,会更加直观地发现,相较于德国,法国工业增加值占GDP比重,整整低了10个百分点,而制造业增加值占GDP比重,更是只有德国的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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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2010-2021年,法国世界500强企业,从39家下降至26家。2000-2010年,这些企业利润翻了一倍,但2010-2020年,其营业收入就几乎不再涨了,平均利润也于2020年达到顶峰,口罩年,更是腰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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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德世界500强企业数量大致相当。从结构来看,德国500强企业,大多集中于汽车、精密机械、化工等传统制造业,比如德国汽车业中的大众、奔驰、宝马等。但法国500强企业,除了金融保险、消费娱乐外,就多是欧尚、迪奥、欧莱雅这样的奢侈品巨头。

趋势非常清楚,法国工业,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去重向轻”,日益“空心化”。

正是这一大背景下,戈恩的个人命运,迎来戏剧性拐点。2018年,戈恩遭日本警方逮捕后,他曾经的亲信西川广人,成功上位日产CEO。但他也就干了一年,便黯然下课了。原因是,雷诺与日产间的矛盾日益白热化,而西川广人根本无力解决。

什么矛盾呢?简单来说,是生产能力反超的日产,越来越不满雷诺的控制,试图获得更大的独立性、财权和控制权

2019年,雷诺年度亏损高达1.41亿欧元,创下2010年以来十年间首次亏损,2020年再度亏损626亿人民币。尔后,疫情和俄乌冲突,让雷诺雪上加霜,依赖法国政府50亿欧元贷款,才勉强避免破产。

2022年,雷诺全年销量205.1万辆,而2021年,这一数据为269.6万辆,2020年,为295万辆,2019年,为375万辆。可以说,最近4年的雷诺,几乎连年败退。而上世纪90年代差点破产的日产,2022年的销量,为330.5万辆,反超了雷诺。

2018年,戈恩想要推动雷诺全面收购日产,但时机已经来不及了,连他本人也差点惨遭牢狱之灾。现在双方的谈判,局势完全扭转,不是谈雷诺兼并日产,而是雷诺如何降低持有日产的股份。

2022年10月,双方多轮博弈后,雷诺持有的日产股份,从43.4%降低至15%。而日产则将入股雷诺最有前途的Ampere电动车部门,预计注入5亿-7.5亿美元,成为雷诺电动车部门的第二大股东。

其实雷诺的式微,并非个例,标致、雪铁龙近些年也不好过,电动化转型和亚洲新兴市场的争夺均不尽如人意。背后,是整个法国工业,日益的乏力和“空心化”。

08

悲观的预言

法国工业大衰退,后果是严重的。其中最严重的后果有二:

一,国家命脉、关键领域,受制于人,被“卡脖子”。

这里面最典型的,当数法国通气巨头,遭美国长臂管辖遏制后,其能源部门被美国通用电气(GE)收购,令法国失去了核电能源的自主权。

如今美国通用电气,拥有维护法国核电站的权利,一度威胁拒绝给法电(EDF)提供服务,差点酿成法国大面积停电。一直到2023年5月4日,法国财长才宣布,法国电力将完全国有化。

《美国陷阱》作者、原阿尔斯通锅炉部全球负责人皮耶鲁齐曾悔恨地说道:“今天通用电气对法国人做的事,今后也会对竞争对手中俄企业这么做。”

二,重工业大衰退,导致产业工人数量骤降,从而造成法国底层工人失业率高企不下。

自2011年以来,法国流失200多万个制造业岗位。要知道,法国总人口也就6700多万。近十年,法国失业率,始终在7.1-10.5%的区间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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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与之相比,德国的失业率,则一直控制在2.8-5%的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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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国失业率,峰值差了一半,最低值更是差了近3倍。

过去的法国,各路文学家、历史学家,最喜欢描述的场景,是下班后骑着自行车回家的产业工业人流。但今天的社会学们却忧虑“法国已不再有体力劳动者”。文学家们笔下,更多了一份针对老工业基地衰败、残破的悲切,以及对昔日繁荣的怀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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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50年代末,法国圣纳泽尔大西洋造船厂工人

今天的法国,军工产业依然拥有不俗的实力,是仅次于美国和俄罗斯的第三大武器出口国,出口全球占比11%;另外它的航空产业也非常强大,空中客车,拥有与美国波音公司竞争的势力,2022年,我国向空客下单了292架飞机,价值高达近2500亿人民币;

再有法国的核能产业更加不容小觑,核电占了全国75%的发电量,不仅是全球核电利用率最高,而且是核事故率最低的国家,还是除美国外,第二个拥有核动力航母的国家。

法国总统马克龙,近些年一直强调,要加速法国再工业化。他目的很明确,将丢失的劳工岗位找回来,将那些吃核心技术专利、金融资本红利的大企业“打醒”,重拾既拥有制造技术也拥有制造业上下游产业链的光辉岁月。

但是,尽管不能说法国工业已经完全衰退,但又谈何容易恢复往日的荣光呢?

我们前面说过,正是法国工业崛起,让大量非裔穆斯林涌入法国,充当廉价劳力。但当工业衰退、“空心化”之际,法国人也就开始嫌弃“多余”的非裔劳工,廉价的劳工也就从过去的财富变成了吃福利的“包袱”。

近些年,工业“空心化”,导致底层工作流严重——这些工作,原本多由身处底层的穆斯林占据。他们没了工作,收入降低,无法得到更好的教育,也因此陷入更深的边缘与底层,由此触发的种族冲突,愈演愈烈,但这又反过来,让试图回归本土的法国制造企业望而却步,进而形成恶性循环

2013年5月,巴黎圣母院圣坛前,当着大约1500名游客面,78岁的极右翼多米尼克·文纳,将随身携带的手枪,伸进嘴巴,然后扣动了扳机。脑浆和鲜血,染红了圣地。自杀前,他留下一封遗书放于教堂圣坛,试图以身躯之灭,唤醒法国人的危机感。

文纳自杀整10年后,他遗书中的悲观预言似乎即将成真:“法国和欧洲人口终将被穆斯林‘大置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