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曾最为人知的身份是白崇禧之子、台湾知名作家,然而近二十年来,他和他的青春版《牡丹亭》,不仅令一个颇为小众的剧种——昆曲日益大众化、国际化,也令白先勇,以他中国传统文化执着的推广者,受到更多人的尊敬和喜爱。

2024年3月始,“牡丹花开二十年——青春版《牡丹亭》20周年暨500场展演系列活动”在两岸相继举行。

春尾夏初,白先勇与吴小莉在台北相约问答。

缘起

白先勇:上天留我下来,

昆曲是我的未尽之业

1945年,白先勇在上海第一次观看了由梅兰芳和俞振飞表演的昆曲《牡丹亭》片段《游园惊梦》之后,便在心里种下了昆曲的种子。

1978年,白先勇观看《长生殿》再次与昆曲结缘。至此,除了文学创作,白先勇开始投入到振兴昆曲的志业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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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小莉:您的经历很特殊,在桂林出生,当时的北平、上海、南京、香港、台北都住过,后来大部分的时间生活在美国,您那种文化的漂泊感,是因为时代造成的?

白先勇:我6岁就开始逃难了,我的童年都是在逃日本人,后来国共内战又逃难,所以我的童年、青少年时期,这种动荡不安一定给我造成内心的这种漂泊感。

吴小莉:所以这段经历对您来说是有创伤的,但是作为一个作家或者小说家,可能带来了某些好处?

白先勇:没错,后来二十几岁我就开始写《台北人》,写的都是满纸沧桑,都是中老年人那一辈去国离乡。

吴小莉:您为什么能够特别感受到他们呢?当时您这么小?

白先勇:我是经过那个时期,而且不要低估小孩子,小孩子那双眼睛像照相机一样,都能照下来,我那时候就感受到我父辈他们的历史沧桑。

吴小莉:您中学的时候辗转了两个地方——香港和台北,都遇到了好的中文老师。我还记得您说过,老师当时教你们用广东话念《琵琶行》,当时您觉得好美。您遇到的这些老师对您产生了什么影响?

白先勇:有时候老师的影响对学生太大了!我们有一个国文老师叫李雅韵,她是北京人,一口京片子很美的、很漂亮的、很好听的。她教我们纯文学源流,从《诗经》《楚辞》到《唐诗》《宋词》,每一个阶段,都是弄几首特别有名的诗词来教导我们,对我启蒙很大。我觉得中国的诗词是最美的语言,中国是诗的民族,所以我们心里边都有一首诗的。

吴小莉:2000年的时候,您当时心脏病发,活回来以后说要做昆曲了,觉得自己必须做了,您当时为什么觉得必须要做了?

白先勇:那时候心脏病发很危急,紧急开刀救下来的,我觉得上天留我下来,好像还有未尽之业。我一向很关心昆曲的没落,我想就去把它抓回来、拯救回来吧!

逐梦

白先勇:昆曲的美学传统不能变

2003年,白先勇邀请张继青、汪世瑜两位昆剧大师,与江苏省苏州昆剧院合作,共同打造青春版《牡丹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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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小莉:青春版《牡丹亭》能够获得成功,是因为把古典和现代进行了平衡,您说这是尊重古典但不因循古典;用现代但不滥用现代,如何理解?

白先勇:明清时代的演出和现代的舞台,当然完全不一样;虽然客观情况变了,但是昆曲传统的“四功五法——念、唱、做、打”不能动;它的美学是抽象的、抒情的、写意的、诗化的,美学原则要守住。所以如何把这么古老的剧种剧目搬到21世纪的舞台上面,让它重放光芒,就是一个大挑战。

吴小莉:每个人见仁见智、对美的看法是不一样的,我看了你们写的幕后制作文章里讲到,有时大家意见不一,总是要您出来做决定。

白先勇:我们有个优点,主创人员虽然各成一家,像董阳孜、奚淞、吴素君这群人都是台湾艺术界、文化界到顶的专家,在编剧、舞美时,虽然大家美学品味差不多,可是有些细节方面,当然各有各的想法,基本上我就调和,大家纷争得不行时,我最后投一票。

吴小莉:一票决定权。

白先勇:我们这个本子,不光是案头文学本,我们每一折、每一本弄好了,先给汪世瑜、张继青那些老师傅去临场试验,看这个文学本演出来效果如何,如果老师傅说不行,又退回来,我们就又开始琢磨。

苏昆的小兰花班也是受过严格训练的,2004年上台前,经过2003年一年的严格训练,是下了功夫的,我们说那是“魔鬼营式”的训练。

吴小莉:我看过您写的,那些小演员们跪在地上,膝盖都磨破了……

白先勇:出血了,都是血汗,她们女孩子都哭了,都是一步一步“磨”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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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走

白先勇:到外国演出一定不能失败

吴小莉:您说《牡丹亭》是中国独有的古典浪漫精神,它独有在哪里?

白先勇:它的故事,说一个女孩子而且是太守千金,她会做一个那么缠绵悱恻的春梦,梦里边和一个俊朗书生,在牡丹亭上面有一段幽情,对当时而言,这是大胆不得了的,女性追求自己的爱情,追求放任的情欲,这种东西在当时是不得了的大胆。

《牡丹亭》很厉害,上承西厢、下启红楼,它是中国浪漫文学的一座高峰,所以它能够穿越时空、历久不衰。而且还有奇怪的呢,我们到美国、英国、欧洲等地都去演出,那些西方观众比中国观众还要热烈。

吴小莉:你们在海外演出之初,第一站选择了美国,为什么?您会不会担心外国观众不明白怎么办?

白先勇:有啊,担心得不得了。但是在2001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选了19项人类口述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把昆曲放在第一项,我说全世界最高的文化机构都这么讲了,那么我们要去试一试。我选美国是因为第一我对美国比较熟,比较有人脉,我在美国住了几十年,在加州大学教了几十年的课。

吴小莉:但对您来说,最重要的是怎么能让那些观众入场,那你们是怎么宣传的?

白先勇:对。我们不是随便就贴一个布告就演出了。西方人对于中国戏曲的认知,只到京剧,他们不知道昆曲。所以当时真的很动人,有一批女教授到处去演讲,我和她们一起上电视、上广播、上报纸接受访问。

吴小莉:比公司上市还认真,到处路演。

白先勇:是的。因为不能失败,这个是试金石,到外国、去西方演出,一定要口碑的。

吴小莉:演出的时候,来的是华裔多还是西方人多?

白先勇:我告诉你,第一天在伯克利,大概是6成西方人、4成华人。

吴小莉:那西方人还是不少。我看了美国剧评家史蒂夫·韦恩的一段话,他说9个小时怎么一晃就过去了。

白先勇:史蒂夫·韦恩就坐在我前面,非常认真,他是做笔记的。所有那些剧评都对我们一边倒地称赞。

吴小莉:有没有一些评论是让您觉得超乎您想象的?

白先勇:《洛杉矶时报》形容昆曲是极简主义,我们这样做的原因是怕舞台道具太多,会分散注意力。

吴小莉:西方歌剧,舞台道具比较写实、比较繁复。

白先勇:是的。他们没想到在西方歌剧诞生的200年前,中国歌剧、他们把这个叫中国歌剧,有这么成熟、精美的东西,他们感觉很惊艳。

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是识货的,一看到青春版《牡丹亭》以后,他们马上开设昆曲课,音乐系和东方语言系合起来开昆曲课。后来到英国也是如此。我有个感受就是,西方人一旦发觉了异国文化很高很高,他们就会肃然起敬,也会去研究。他们的态度真的好,我非常感动的。在那里演出完后,观众站起来喝彩,持续十几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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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兴

白先勇:文艺复兴——这个梦我要做的!

昆曲进校园,青春版《牡丹亭》在高校巡演,目前已走进40所高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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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小莉:青春版《牡丹亭》演出20周年,您曾经说了一句话,您说这是一场传统戏剧现代化的实验,做了20年的一个实验,您怎么看这个结果?

白先勇:我们当初有个目的就是,快点接一出经典大戏,训练一批昆曲青年演员来接班,因为这种表演艺术是口传身教、手把手这么传下去的,一旦老师傅教不动了,那就失传了呀!这一目的,我觉得现在基本上达到了,现在的小兰花班,10个生旦净末丑都成角了,能独当一面。

第二个目的就是,因为当时昆曲最大的危机之一就是观众老化、年轻人无感,所以我定了一个宗旨——昆曲进校园,我们训练了、影响了、培养了大批的学生观众。

吴小莉:你们还试着让学生去演《牡丹亭》。

白先勇:对。我们在北大、港中文、台大都设立昆曲中心,请一些学者、专家、大师们来讲座。在2018年,我们做成了一个校园传承版《牡丹亭》,以北大的学生为主,联合17所大学,海选选了4个杜丽娘和3个柳梦梅。北大首演时,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表演有模有样几乎是近专业,多难呐!他们在演的时候,我很感动,我觉得校园版的成功演出,显示的是中国知识青年文化上的集体醒悟。

吴小莉:20年实验,现在您还有没有一些遗憾想去弥补的?

白先勇:昆曲的前途不那么乐观的。我们现在有80万的观众,但是昆曲是很脆弱的,一不小心它就碎掉了。我一个人的影响到底有限,这是要更多的文化人、还要有政府的力量支持。

吴小莉:您觉得青春版《牡丹亭》这20年的实验,对于中华民族其他传统文化有什么样的借鉴意义?

白先勇:我们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几千年的文化,从青铜器、瓷器、绘画、书法一大串下来那么多,我觉得好像19世纪以后一下子断层了。怎么把灿烂的传统文化,再拉到现代的舞台上面重放光芒,如果昆曲的火种可以点燃的话,是不是别的艺术、别的文化也可以,那么中华文艺复兴就有希望。

吴小莉:你的文艺复兴梦。

白先勇:对,文艺复兴梦,这个梦我要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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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

白先勇:文化可以沟通心灵

抹掉一切的阻隔!

吴小莉:我后来又看了一篇您的《纽约客》,里面和安迪的那一段,您说安迪是混血,所以他在那一半中国的血统当中,一直在漂泊、在寻觅、在找依归,某种程度上,我觉得您好像也是一直在找依归,是吗?

白先勇:可能也是找我们文化的归宿,我想让我安定下来的还是文化,好像回到家里面就觉得很自在!我觉得我在做昆曲时,我回到中国传统文化,就有那种回家的感觉。我们这个民族自从文化被斩断了、被分散了、被分裂了,我觉得民族的心灵总有种漂泊感,荡来荡去。

我觉得我们的教育很成问题,教育只往科技发展方面使力,科技发展日新月异,但是在文化这方面没有整体一套方案。所以为什么我要花那么大精力在北大设立昆曲课,我就希望至少小部分的人接触到我们自己的文化、自己的东西,让他们在心灵上有一个认同。

吴小莉:我们也看得出来,因为现在两岸关系的这种隔阂,所以年轻人可能互相并不太理解,那您认为两岸的年轻人该怎样用文化来进行交流、打开隔阂?

白先勇:今年青春版《牡丹亭》在台湾演出,有大量的学生、年轻人看,在无形中感受到中华民族文化的陶冶,那个时候根本忘掉了什么两岸隔阂,什么“去中国化”,都没有了,都无效了。而且这个是两岸的戏曲精英共同打造的文化工程,据我看也是最成功的一个例子,20年了力量还在那里。文化可以沟通人与人的心灵,抹掉一切的阻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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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作人:韩烟

编导:梅苑

编辑:金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