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水今年七岁了,如野草般疯长着,远远望去,木水就像一根野芦苇,瘦高的身体带了点骨子里的野性,同村的李大娘也因此常常取笑他:“这是谁家的野孩子又出来撒欢了?”每次,木水只觉委屈,说不清楚哪里难受,论吵架动嘴皮子的功夫,当年李大娘在村头扯大嗓门作泼妇,大杀四方时,木水还老实待在他娘的肚子里咧!论行辈,论修行,怕是十个健壮的木水都斗不过她,更别提吃不饱,发育不良的木水。

“阿婆,李大娘她又嘲笑我是个野孩子,为什么别人都有阿妈在护着,我却没有?”木水趴扶在奶奶的腿上,不争气的泪水扑簌簌地流下来,那条从小跟木水一起长大的老土狗静静趴在木水家的糙地上,默默舔舐着木水流下的泪水,发出呜呜的哭泣声。阿婆静静拍着木水的后背,饱经风霜后的脸硬顶出一个温情的笑容,安慰着小小的木水,奈何悲从心生,浑浊的双眼也挤出了几滴热泪,相依为命的祖孙俩受尽了村里人的欺负:没壮丁,就会被瞧不起;多生多好的理念根治在这闭塞的小村里,越生越穷,越穷越生。

当年,木水的阿妈嫁到这偏僻的乡村:四周环山,方圆几里外,见不到一点新鲜的人烟;贫困,穷是刺在村民心头上的两把大刀。怪就怪在怪不得村民的不努力和政府的不作为,当年铺设电网的时候,暴雨后,山体滑坡引发的泥石流势不可挡般冲下,轻易就埋了两名正在测量电杆长度的可怜的工人,厚厚的黄土压上去,就成了一个小土坡。在深山里,挖掘机开不进,依靠那几把小破铁楸没什么作为;大家无奈之下,往小土坡插上三柱香,各家各户都去拜一拜,再立上两个石墓碑,就算是给九泉之下的工人有个好的交代,这事就这样去了。

这种环境下,木水的阿妈还是没能撑住,在阿爸上城打工之际,连夜逃了,只带走了几身干净的衣裳,订婚时阿爸送的金手镯还留在破木床头柜里。木水只记得,阿爸回来的时候一口接一口抽着他的大草烟,呆坐在大红门槛上,沾了一屁股灰还不肯起来,那时候,家里如死一般寂静,大人们都明白,只有年幼的木水还在到处找着他的阿妈。“我阿妈咧?”木水追问着隔壁要好的二狗子,“你知道我阿妈去哪里了嘛?”听到此,二狗子咧起嘴大笑起来,“听我妈说,你阿妈不要你了,连夜逃走,你现在成了个野孩子,没妈疼没妈爱,好惨噢,哈哈哈哈!”木水当时气的脸涨红,憋住气,一拳打在二狗子的鼻梁上,那鲜血直往外冒,二狗子哪料到这一茬,被打的两眼金星,找不着北,哭哭啼啼找他妈哭诉去了。后来啊,还是阿婆强硬带着理情都不愿的木水上门道歉,这天才太平起来。

木水晃悠悠从阿婆身上起来,干瘦的他似乎随时会如一根野芦苇杆倒伏又挺起。看了看外面红澄澄的落日,“时候不早了,该刈草喂那几只老山羊了,”他想。他突然又想起什么,望了望古旧的老式钟:“好像后天,就会有人接他们到城里去住,离开这大山了”;他不在乎这些,耸了耸肩,拍抖下刈草时沾染的青汁,“城里的大官说的话,应该是真的吧。”他叼起一根狗尾草,细细打量着这几只狼吞虎咽的老山羊……

旭日东升,本是浓密的夜幕被划开一道扣子,宣告着新一日的到来。天亮了,人也醒,村子里的男女老少,今天都起了个大早。是的,明天他们都准备搬迁到政府建好的新房里,搬到充满烟花味的城镇上,离开这贫穷的鬼地方了。各家开始收拾行头,木水呆呆望着这一切,开始意识到自己马上就会搬到梦寐以求的城里去,说不清的酸楚在心里酝酿又释怀,他真想朝远方大喊一声,泪,再一次不争气流出。不远处却传来哭喊声,一些念旧的老人不肯搬迁出生活大半辈子的小乡村,老泪纵横,黝黑的皮肤嵌着少见的重新炯炯有神的眼睛,回光返照,青春时斗争的激情又一次释放并爆发。“我搬走了,断了根怎么办,我死后怎么向祖宗十八代交代?你们啊!年轻人做人不能忘了本,把本丢了,就会像割草时把根给剪了,斩草除了根,风一吹,就会散,就会慌,一群混账,你们这是在杀人灭口啊!”木水望着老少的斗争,精神有些恍惚,手足无措,7岁的他少了许多同龄人的稚嫩,年少老成,可还是个小屁孩,他的话,除了奶奶会认真倾听,其他人都是笑笑一概而过。木水突然感到无比愤怒,小拳头重重砸向泥泞的土地,扬起一片灰,把自己呛得好生难受。

木水一路小跑回家去,发现远房的二舅主持着家里的搬迁任务。“阿爸为什么那么忙,不肯回来看看我?”木水抬起头,冲着向二舅嚷嚷道,只见二舅咬了咬嘴,皱了下眉头,顿了顿,拍着木水的肩膀,说:“你阿爸忙,为了赚钱养你们祖孙俩,压力很大了,你已经是男子汉了,该懂事了,再闹下去就给你阿爸添乱了。去放羊吧,今天是你最后一次放羊了,马上搬到城里去,那里政府新建了个小学,你就该去读书了,以后就没空放羊了,去,去放羊。”木水被推搡去了羊圈,木水家养了几只羊,说是几只,几只呢?一共是八只:三头母羊,两只公羊,还有三只小羊羔。木水很喜欢数羊的感觉,常常碎碎念叨:“三母二公三小羊,二公三母三小羊,嗨,再数数,说不定哪天跑来了几只野山羊,那可就赚大发了!”木水敢做这个美梦,是因为想起阿婆跟他说过,曾经村子里有野公羊跑来找家养的母羊交配的先例,从此以后“一肚子坏水”的村民们就会故意在村外不远处圈起个羊圈,放几只形态娇媚美丽的正值纯情的母羊进去。夜幕降临,晚风吹拂之际,发情的母羊就开始轻轻叫唤,那欲欲的咩咩声,方圆几里外回响,喊得人憔悴,羊心碎;把野公羊的魂魄直勾勾钓了过来,啧啧啧,一旦野羊一进去和母羊缠绵,守在附近的村民再把羊圈门一关,马上就赚了一把大的。

木水美美想着这一切,赶着八只羊,带上老土狗,就出门放羊去了……

夏天的风,暖暖吹过六月的人间。可天却是如此闷热,午后的余热留存,不透气的世界仿佛要憋死,闷死,天与云的缠绵交错,好羡煞尘世!木水脱下被汗水浸湿的麻衣,光着膀子,背上有几道红印:那是被刈草时被大太阳晒伤的斑点;和一些擦伤结疤后的口子:那是爬树时蹭到坚硬树皮留下的痕迹。

来到这荒郊野岭,木水把羊群一放,坐在一棵浓密的参天大树下歇息。新鲜的苜蓿是羊的最爱,老土狗从小就被训练成牧羊犬,即使如今腿脚不灵便,但派它看管着羊群,木水是放一百个心。每只羊的脖子下都拴着一根木棒,刚好到羊膝盖的位置。在这沟壑纵横的野地上,为防止羊群们乱跑,一根小小的木棒就能限制它们的行动。木水靠树静静想着,看着羊群们悠哉悠哉又不紧不慢吃喝,内心也愉悦起来;望着望着,他的双眼惺忪,眼前的一切渐渐,渐渐模糊起来,“累,好累啊”……木水睡着了。

夏是个多变的季节,说翻脸就翻脸,不留一点人情。万物干渴,祈求着上天赐予生命之水,天灰蒙蒙,黑压压的一切宣告着一轮巨大的风波即将到来。来了!准备来了!先是一道闪电划破了沉睡的苍穹,在黑幕里撕裂出一道口子,伴随而来的是“轰隆隆!”“轰隆隆!”的响声。一刹那!狂风卷起,呼啸的疾风声如幽冥鬼魂的惨叫声;暴雨倾盆而下,往人间猛砸着,猛冲着,风起云涌,变换了个人世!

木水从美梦中被老土狗的狂吠声惊醒:此时老土狗在他的旁边疯狂地吠着。他精神有些恍惚,回过神来,一把冲进风雨交织的平野里:他的八只羊早已被吓尿,在原地里动弹不得。木水冲过去,抱住领头羊的后颈,往村的方向推搡,嘶吼了一声:“走,走啊!”通晓人性的领头羊仿佛也懂得了什么,不见平日里的野性,老老实实跟着木水。电闪雷鸣,木水的脸上流满了热泪与冷雨,他是个没有伞的孩子,没有人会为他遮风挡雨,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意外还是发生了。一只受惊的小羊羔受不了冷雨的刺激,脱离羊群的队伍,盲目逃跑,逃到木水原来歇息的参天大树下寻求依靠。只见从黑幕中一道霹雳下来,点燃了大树,大树轰然倒下,四周,都成了一片火海;烈火中,小羊羔未能逃过一劫,浴火,却未能重生。木水大吃一惊,震悚的惊吓骇着了他;木水没得选择,边哭边带着羊群回家……

上小学报到的时候,木水好像成长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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