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封面新闻

文/健鹰

四川省作协举办潘鸣散文集《故乡不老》研讨会,我因飞往多伦多未能参加,颇有遗憾。作家潘鸣,与我共一故乡,感情甚笃,是心里的大哥。早年为文、从政,又于国企从商,而今彻底回到了文学,创作如井喷,让人回味“功夫诗外”和“厚积薄发”。这本散文集《故乡不老》,算是他与故乡什邡、德阳的一段情感总结。数十篇散文,文笔细腻而灵美,有如月光泉池,每一道波纹,都是满满乡愁,有了落瓣气息。仿佛一阵风过,便有木门开启,有灶台烟火,老人的背景徐徐走过庭院菜地,抬头之间,一缕白发,在划过岁月皱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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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鸣的文字是纯粹的,宁静中却带着塑像般的沉重,这是人生越过山丘后,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般的空获之感,这种虚空的平淡中,有长河落日的苍凉和喷薄——

“当我下笔抒写这篇文字的时候,眼前浮现出一座庞大的人物群雕。她们是半个世纪前身为人母的川西平原村妇群体,是当年我们共同赖以依偎的母亲。”“那个年代,物资极度匮乏,而川西坝子的乡村却依然人丁兴旺。普通人家都育有四五个孩子,加上有双亲老人,还有圈栏里的鸡鸭猪狗,一大家子人畜吃喝拉撒的负担格外沉重。日子必须由一个精明能干的家庭主妇来把控,这个艰巨的任务便落在了年轻的母亲们身上。”“她们手中可以支配的资源是那样的稀少,油盐柴米样样短缺。一日三餐粗细怎么搭配,耗用多少柴煤,甚至炒一锅菜滴几滴油,都要精心算计把握,操持上稍不经心就会导致日子陷入“青黄不接”的境地。家里的钱匣时常空空落落,要等到年底生产队劳动结算分了红才能见到几个现钞,弄不好还要“倒找社”。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般捉襟见肘的家何其难当!日子再难也得一天天过下去。困窘的家境迫使妇人们殚精竭智,使出浑身解数,把家院当成“作坊”,把自己变为“工匠”,在自给自足的传统农耕生活套路上努力施展各自的聪慧与才华。”(《工匠“母亲”》)

这篇散文中,对“母亲”的描写,每一个文字,都像是来自黑白的记录片,而这种黑白表达,却有着恢宏气场。一个川西女子,在油盐柴米酱醋茶的锁碎小事中,这文字的笔力,与生命的印迹合了身形。每道笔划,都如脚底上的绵线,在一份柔软中,将读者的心事锁得牢牢地。这就就是一个作家情感文字,与生命融祷的内力。

读潘鸣的散文,是极其愉悦的,似乎浅浅的水中,见得天光。文字从不作深邃,透明见底中,却有着流云高远,看似闲茶空坐,却润寂出玉质上品。

烟火味,是潘鸣散文的一大气质。这种烟火味,在一群表光鲜,内心挣扎的小城男人身上,有着特别亲切,似乎带着亲情的,一种道不明的向上力量和忧伤感。潘鸣笔下的一群男人,是如此地生动,他们有血有肉地活着,都在这烟火气中,坚守着命运的艰辛和内心的、那份残碎的自尊。彷佛让人看见,月光中的一条流淌的小河。清清浅浅的河水中,那些沙粒和石头。每一粒,在手心揉搓,都有着硬度和向内的伤痛。

读潘鸣的散文,是极其温暖的,仿佛冬天,手里捧着旧时的烘笼。这份温度,不是来自于作家,而是来自自己家里的亲人。那样的房舍、那样的门厅、那样的家俱陈设,都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时明时暗的木炭中,带着血液的滚烫。

“腊月里了,天气一日冷过一日,晨起张口一个呵欠,就有一团白雾喷出来。窗外,小北风撩得树枝叶抖抖索索。楼下,早起的行人迎风走在街路上,都尽力缩着脖颈袖着手,个个像是比往常矮小了一截。突然想起儿时寒天里贴身的那一团烘笼儿,心里便倏地一热。”

“那时全家六口居住在一所简陋的乡间茅屋,木板墙腰四壁透风,冬天里晚上睡觉可离不得那宝贝疙瘩。睡觉前,母亲提早往被窝里拱一个烘笼儿。我和二弟挤一张床,赤溜溜钻进被窝,一团热气熨着肌肤,舒坦极了。可脚下还是凉,兄弟俩各伸一只脚板架在烘笼上,像烤鱼片那样翻烤脚丫子。年幼的小弟小妹夜间挨着母亲睡。母亲可不敢让动弹不休的他们在床上沾那火罐子。他们倒也不要紧,有母亲的身体做温床呢,蚕妞儿一样蜷成一团。”

“母亲怀里搂着小的,眼神却一直罩着两个大的。她要候着我们烤得暖乎乎恬然入梦,才披衣过来,把烘笼儿轻轻从我们脚边移走。那时乡下每逢冬天总有孩子或老人通宵烤烘笼引发火灾的悲剧发生,细心的母亲是绝不肯让我们涉险的。而我们总是贪恋脚下那一团火钵,迟迟不肯闭眼,她就揪着心一直那么守着。翌日一觉晨醒,枕边热乎乎的棉袄棉裤又候着我们了。那是母亲早起五更,新生了烘笼儿提前为我们焐热的。唉,如今想来,那些日子里,让母亲少睡了几多安稳觉……”(《烘笼》)

潘鸣的散文是明亮的,好像每一个文字里都带着光泽。像夏夜里的萤火虫一样,那光去了燥性,却留了温暖。这是我记得的故乡,最幽深的眼神。

“那时候,乡野的童谣总是在晴朗的夏日夜晚绰约萦响于田园林舍之间。押着抑扬节律的童音敛成缥缈的轻云,烘托着一轮明月,从东山坳盈盈地爬上来……亮光光的月色把原野打照成一座童话般的大舞台,帷幕已经启开,正该是主角们闪亮登场的时候呢。孩子们在院落之间扯着嗓子呼朋引伴,眨眼间就聚成一支活力四射的队伍,广袤的田畴之上有无穷的乐趣等待着他们去品尝,真是开心极啦!一个个甩着蹶子在月光下疯跑疯玩,一忽儿在溪沟边捕捉星星点点的流萤,嘴里哼着蛊惑的歌谣:萤火萤火虫一一虫,上天去,雷劈你;下地来,鸡啄你,快来快来我救你……”(《月亮光光》)

回味这些文字时,我正在天上,在一万米高空的飞机上。在与月亮更近的地方,看一轮明月在舷窗之外。我已经不能辨别这月亮,倒底属于故乡还是异乡了。这手上的一本《故乡不老》的散文集,却有了特别的沉重和圆满。这是我的月亮,有根的月亮,汉字的月亮,举目就能看见抬头文的月亮。感谢不老的故乡,感谢潘鸣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