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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青花非彼青花。青,是一种比较含混的色彩。青,可以指蓝,最典型的是青金石;也可以指绿,比如青草,草色青青柳色黄;又可以指黑,比如戏曲里的青衣。我们常说的青花,多指青花瓷。青花瓷的青,近似于青金石的色彩。而此刻,我手掌里摩挲着的青花玉,是一枚和田玉青花料的平安扣。青色,是墨色。

前几日,我在一家网店买下它,从图片上看,小小的,圆圆的,水润润的,飘着一缕墨色,价格不高,只觉得有眼缘。收到它的前一天晚上,我竟然兴奋得难以入眠。想象着,它曾经有着厚厚的皮壳,伪装成一块普通石头的模样,在大自然里沉睡了多少年,经过了开掘、构思、塑形、雕琢、抛光、售卖,终于跨越千万里寻到了我这个主人。我揣摩着把它捏在指间是怎样一种光润的感觉,凉凉的,滑滑的,像块要逃跑的小肥皂。最令我神往的,是它的墨色。图片上看不真切,我猜想,白玉上飘动的那缕墨色,应该是灵动的,像云,像水,像雾气中缥缈的山林,又或许像一位佳人的背影。我该怎么形容它呢?就这样辗转反侧,忽而梦,忽而醒,没有一刻不是念着它,心情像初恋。

它终于来了。细细端详,白玉部分,不似羊脂玉的白,而是泛着微微的青,像一泓清澈的湖水,冷寂、幽深。两块淡淡的墨色,似连非连,稍重的那块墨,表面的焦墨仅为冰山一角,更大片的黑,在玉石的深处。是一座远山!竖起来看,是《溪山行旅图》里那座巍峨雄壮的山,山体轮廓明显,山顶嘉木繁阴。山峰背后,更邈远的群山,则是向着玉石的深处藏匿了。

我有些感动。范宽的《溪山行旅图》取材自秦岭。那是久远的北宋,隐士范宽在终南山附近隐居,终日面对一座山,静坐、深思,像是捕捉到了那座山的灵魂,他挥洒神来之笔,用那密匝匝的雨点皴,像斧子一般,在绢上凿出了一座神性的山。

这枚小小的平安扣里,竟然藏着秦岭。芥子纳须弥,便是这个意思了。工作忙碌的时候,看两眼它,听见山风微微在吹,远处隐隐的溪流声,似有凉意。望山巅,白云聚了,又散了。疲累顿消。

该怎样描述这种黑白相间的美呢?像是在生宣纸上画写意,一笔下去,墨色迅速跑向笔迹的边缘,而正是这种不可预料的晕染,产生了“宛若天成”之美。墨与水的游戏,在某一瞬间,冰冻,凝结,形成了青花玉。也像是晴空与云彩的游戏,风吹云散的一瞬间,定格,成了青花玉。又像是山林与雾霭的游戏,清晨雨停,雾霭漫罩静待朝阳的时刻,冷却成了青花玉。

忽而又觉得,它并非出于自然界,而是画中景象。是南宋马远的山水小品,留白居多,含蓄节制地晕染出山峦的形状,带人走进王维的诗境——“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也像南宋米友仁笔下的《潇湘奇观图》,泼墨、积墨、破墨,信笔横点,积点成山,藏锋其内,终使墨气淋漓,氤氲浑厚。又像是南宋梁楷的《柳溪卧笛图》,烟柳与苇塘交界处的微茫,不见水痕,却有一叶扁舟漂于水上……

行文至此,语言的匮乏,依旧令人沮丧。我只好试着自我安慰——这枚青花玉的平安扣,仅供自己怡情,不堪分享。它像一面镜子,照见的,全部是我的内心世界。应了南北朝陶弘景的那首诗:“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图/文 胡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