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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黄朝文

老W从小生得端庄漂亮。因受封建思想束缚,没上过一天学,鸡蛋大的字认不得一捧,虽然如此,她却懂得不少大道理。二十岁那年,经人介绍,与邻村一小伙相识,二十二岁时,二人结婚成家。小伙子高头大马,老实巴交,干劲十足。七十年代,男孩子老实可靠勤劳能干,这是女孩子找婆家的标准。

婚后老W生有一儿一女,儿子乳名小佳,自幼聪明过人,自小学到初中,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邻居们见面,常常夸奖他聪明可爱,老W夫妻俩听了高兴得合不拢嘴。

老W家住在一个偏僻的山村里,离城三四百里。天有不测风云,那天,老公乘同村表侄三轮车出去有事,途中发生车祸,表侄摔伤终身残疾,老公当场丧生黄泉,享年四十有五。老W无比伤心,痛定思痛,暗下决心,即使吃糠咽菜再苦再累,也要把儿子培养成人。小佳没有辜负母亲的期望,高中毕业,考上了一所重点大学,四年大学念完,工作分在城市里。

过了几年,小佳恋爱了,谈了一个城里女孩,在某局里上班,女孩家庭条件很阔绰。因山里穷困怕不习惯,小佳从不敢带女孩回老家,老W也没有见过儿媳一面。不久,婚期确定,老W得知消息,问儿子婚事如何安排,需要为他准备什么。儿子回答,什么也不用。结婚那天,儿子没有邀请老妈,老W也没有到场,为此,几个月后还在怄气。

一年后,孙子出生,添丁增口,全家高兴。新的问题,亟待解决,孩子没人带。夫妻俩同时想到老奶奶,奶奶带孙,理所当然。九十年代不通电话,也没有手机,联系不上。小佳只好请假三天,搭车回大山里,接老W来城里。

初来城里,见高楼鳞次栉比,满街车辆人流,老W心里无比激动,活了近五十岁,没见过这么高的楼,没见过这么多的车,没见过这么多的人。出车站后,紧跟儿子来到街边爬上公交车,五站后下车,又牵着儿子手穿越马路,爬上另一辆公交车,这样一拐那样一转,老W被弄得晕头转向不知南北。足有一个小时,终于到达儿子家了。

第二天,老W开始上岗,但时代变迁,加之城乡差别悬殊,五十多岁的老W只会农村老一套。到城里带孩子,跟往年农村带孩子大不相同,所以,感觉很不习惯。

记得,二十多年前,小佳呱呱坠地时,用衣服一包,然后让他睡,睡,睡。稍大一些,随便找些旧布手工缝制小衣小裤,胡乱穿在身上即可。从早到晚,不时吹着口哨端尿。屁股垫着尿片,屎尿都在上面,脏了洗净,冬天阳光弱,用竹火笼烘烤,干了再用,用了再洗……一块尿片能垫几个娃,老大垫了老二垫,老二垫了老三垫……。可是如今城里带娃娃,什么都是现代化,纸尿裤、尿不湿等等。早上起床给娃穿一个,半天一换,一天一换。

所有这些,老W连见都没见过,别说用了。只见她拿个纸尿裤,翻来覆去折腾了半天,弄不清哪是前哪是后。最后终于分辨开了,可是,给孙子穿时,这样穿也穿不上,那样穿也穿不成。儿媳见了,急得直跺脚,跑过去,一把夺过来:“你好好看一遍,明天你再给他穿!”穿完,背包一提,转身开门,“咚”的一声,摔门走了。老W在家照顾孙子,想起被儿媳吵,心里不禁有些怄火。

娃娃喝奶,从奶粉品牌质量到奶瓶大小,到奶水配比,到喂奶时间,到喂奶量等等,都很讲究,光是水,就有水温、水量、水质等不同,都得严格把关。可是老W只晓得加完奶粉,开水一兑,摇一摇,算了。

老W原本支气管炎,冬季更严重,加之最近有些感冒,不时就会喉咙发骚。那晚,老W又咳嗽了,她伸手拉过垃圾桶,“啪”一口白色的浓痰。儿媳见了,眉头一皱,忍在心里,当面没好直说。晚上上床后,她跟老公交流:“有空了,跟你老妈说说,要讲究卫生,不要乱吐痰。刚才,哎哟……把我恶心死了。”儿子听了,觉得老婆说得有道理,可是,那头毕竟是老妈,结果没好张的口。

人老瞌睡少,每天要起早。早上不出五点,老W便醒了,辗转床侧睡不着,最后只好穿衣起床。下楼玩吧,外面冷,只能待家里,儿子儿媳没发话,火盆也不敢随便乱开乱摁。只好从卧室到厅屋,从厅屋到卫生间,从卫生间到厨屋,来回不停的走动。睡梦中的儿媳隐约听外面有响动,轻轻拉开房门一看,是婆婆。转身将老公推醒:“你听,你听,这老早的,她又在折腾。”老公听了,披衣起床,来了厅屋,又怕惊醒儿子,轻轻对老W说:“妈呀,天还没亮,你这是干嘛呀?”老W听了,叹了口气,轻轻打开大门,下楼去了。

休息天里,儿媳在家带娃,安排婆婆去小区旁超市买点肉和几样小菜。老W出去了,一会儿就买回来了,一共花了四十多多元。回来后,老W一直不开言,两天三天四天过去了,儿子儿媳默不作声。老W临行时,将家里仅剩的两千元揣在身上,以备急用。一天几十块,一天上百元,不出一个月,已所剩无几了。想起这个,老W心中无端的难过。

日子过得飞快,眨眼孙子一岁多,开始咿呀学舌了。孙子哭闹,老W既心疼又嫌噪,把孙子紧紧搂在怀里,说:莫哭了,再哭,狼来了,要吃人,好怕怕。孙子听懂了,赶紧躲进奶奶怀里,哼着哼着入睡了。

孙子学说话,老W只会教个:小胖子,坐门墩,哭着喊着要媳妇儿。孙子唱歌,老W只会教个: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阳……

那天上班,小佳夫妻俩一起出发,上车后,小佳开车,老婆坐旁边。半路,老婆说:“你那个妈呀,能做啥呀?教孩子唱歌说话,她都教些啥,你听过没?纸尿裤尿不湿她不会用。还有,冲奶粉,也不看看说明书。还有咳嗽,一大早在屋里折腾……,这日子真是过不成。”小佳说:“忍着点吧,我爹走得早,她也不容易。再说了,现在保姆难请,随便请一个,你也不放心。”听小佳这么说,老婆决定亲自出面下逐客令。

这天夜里,儿媳假装跟婆婆聊天:“妈,您来城里也一年多了,习惯不习惯?”老W说:“习惯习惯,你俩这么孝顺,咋会不习惯?”儿媳说:“其实,农村空气清新,比城里环境好,特别春暖花开之时,生活更是浪漫。妈,这个季节,山里面都在播种什么?”老W冰雪聪明,儿媳早已对她不满意了,她怎么看不出呢?况且,她也早有回乡的打算,只是因为孙子小,没好张口,今日你倒是先开口了,于是赶紧说:“在种玉米,黄豆。我还正想跟你们说呢,我想回老家也种一些。”儿媳说:“妈,你误会了,我不是那意思。”老W说:“我知道,但我说的是实话。”儿媳只好答应了。第二天,小佳便送老妈回了老家,当天晚上家里便来了个小保姆,大约十七八岁。

转眼又过八年,老W一直孤苦伶仃,每逢过年,儿子都说要加班,其实他携妇将雏,去岳父家过年了。老W寂寞之时,便想起了女儿。女儿婆家距此地约二十多里,这年腊月二十八,还专程回来接她去过年,老W不答应,她说:我有儿子,为啥要到女儿家过年。女儿听了很生气,真是封建思想,不去不去就算了。老W娘家侄儿知道了,也来接她,也不去,接着娘家弟弟亲自登门:“姐,何必堵气呢!赶快,收拾收拾,到我家过年,人多,热闹。”可是,老W坚决不答应。还说,我有家,有儿有女,为啥要回娘家过年。弟弟没辙了,只好作罢。

大年三十过大年,老W随便炒了两盘菜,煮一点米饭,一个人边吃边流眼泪。傍晚去给老头子上坟上香,边烧纸边流泪,足足哭了半个小时。然后,擦干眼泪,跟老头子说:“老头子啊,你在那边要好好的,缺钱了,便托梦给我,我给你烧来。你放心,我很好,儿子儿媳都很孝顺,常常回来陪我,给我买这买那,还给我钱用。我们孙子上三年级了,学习好,以后准能考上名牌大学……。”就这样,又念叨半个多小时,待天色黑定,才起身拍拍衣裤上的泥土,回家了。

小佳也常寻思着,老妈年轻受了不少苦,如今老了,还在乡下劳作。上次来城里,是帮我们带孩子,那时经济条件差生活艰苦,现在条件好转了,吃喝住穿不愁了,车也有了。也该把老妈接城里来,安享晚年才对。

周末到了,小佳亲自驾车,经过三四个小时的奔波,回到老家。他对母亲讲明来意,可是母亲不答应,小佳反复央求,老W最终拗不过儿子,只好上车跟着儿子又来到城里。

当晚,儿媳上灶,一会儿功夫,饭熟了,五菜一汤,老W、儿子、儿媳、孙子,四人吃了一餐饭。次日一早,老W起床外出小区转悠一圈,回来后发现大门紧锁,幸亏她出门时带了钥匙,打开门,屋里空无一人,冷清清的。老W来厨房一瞅,没有一片青菜,从未用过液化气,摸弄了半天,终于把火打着,煮了一碗白面条吃了,锅碗刷洗后,独自无聊,又去楼下溜达。

眼见太阳当头,怕儿子儿媳等烦了,速速回家,刚进屋,座机铃响,接起,儿子打来的,说中午有应酬,媳妇也在加班,在单位吃食堂,叫老妈自己弄饭吃。老W挂了电话,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我倒是吃啥呀。难道这就是接我来城里享福吗。

晚上六点过,儿子驾车带孙子回来,手持一个白色饭盒,上面横放一双筷子,一进门,说:“儿子啊,你快吃,吃完了写作业。”一会儿,儿媳妇也回来了。两人都守在孙子身旁,说:“青菜都要吃,还有肉片,多吃点,长得壮壮的。努力学习!”老W坐在床边,一声不吭。二十多年前,她跟小佳爹照顾孩子吃饭的情景瞬间又浮现在眼前。

小家伙吃完后,儿子提上书包,三人一同进入孙子卧室,床边有一张写字台,夫妻俩从书包掏出书本,摊在写字台上,说:“儿子啊,你开始写,我和你爸坐这儿陪你。”小家伙听话懂事,唰唰唰开始写起来。

一会儿,儿子儿媳轻手轻脚出来了,两人在厅屋坐下,老W见了,也出来陪着坐下,试图跟儿子儿媳多些接触。儿媳说:“老公,我今天测量了,体重又减掉了四斤。”老公立即手指竖嘴上:“嘘,小点儿声,莫影响儿子学习。”儿媳声音降低八度:“看来,晚上是不能吃饭,这样减肥效果才好。”儿子问老妈:“妈,你呢,想吃点啥,自己做一下。我中午吃的足,不饿。”老W见状,答:“儿子啊,妈上年岁了,消化不好,吃的少,晚上也不想吃!”说罢,去卫生间洗洗便自个睡去了。

老W在儿子家共待三天,吃了儿媳动手做的两餐饭,儿子中午下班买回一餐饭,自己煮白面条吃两餐饭,饿了五餐饭。儿子儿媳从早到晚,时刻围着孙子转,没有一个理睬她的。第四天起床,便说要回老家,儿子再三挽留,老W坚持要回,问其缘故,答曰:城里人多车多,噪杂,你妈不太适应。再说,孙子长大了,也不用带了。儿子只好将其送往车站,买票,当天老W就回到老家。儿子怎么变了呢?小时候挺细心的,不是这样粗枝大叶。这个问题,老W一路上都没有想明白。

老W家原本五六亩土地,回到家后,依然恢复往日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模式。柴水充足,不用花钱,柴火灶,一日三餐炊烟袅袅,接地气有情调,想吃啥煮点啥,何时饿了何时煮,自由自在。冷天搭着一盆火,满屋舒适又暖和,城里没有火烤,整天冻得冰冰凉,有啥好的?烧一壶开水,一个人一天够了。而城里,这也用电,那也用电,喝个水都提心吊胆,有啥好的?老W也学会了精神胜利法。

那一天,下起了雪,邻居几个女人来串门,聚集到老W家烤火,她们边做针线活,边聊家常。其中一个问道:“老W,儿子接你去城里享福,你怎么又回来了?”老W满脸苦笑:“你是不知道啊,在城里,一出门,满城汽车,一天到晚,呜呜呜,噪杂不宁,不习惯不习惯。儿子儿媳都很孝顺,天天给我大鱼大肉,我老了,也消受不了,还是农村粗茶淡饭好。再说了,餐餐儿媳把饭做好,亲自舀来递我,什么也不让我干,我也享不了那个福。”女人们听了连连点头:“是的,是的。”

眨眼九年过去了,有一个多月了,老W身体不舒适,老是感觉腹部发胀,有时还隐隐作痛,饭不想吃水不想喝。邻居家奶奶知道了,说:“我给你儿子打电话。”老W说:“他们忙,还是不打的好。”邻居奶奶无可奈何,叫儿子偷偷到镇子里给小佳打了电话,小佳听了,叫他转告他妈,叫她搭车来城里,我带她去医院看。

可是,一连四五天,没见妈妈来。突然接到老妈镇里给他打来的电话:“小佳,你知道的,妈不识得字,一个人来城里,不知东南西北,怕跑丢了,妈没有事的,不要紧,你们安心上班。”儿子说:“妈,你坚持几天,等我手头事情忙完了,回来接你。”挂电话。

过了三天,小佳亲自驾车回来接上老妈,当天便返回城里。电话向单位请了假,次日一早带老妈去了医院,这检查那检查,浑身上下查个遍。下午检查结果出来,小佳一看报告上两个醒目的字母,心中顿时一惊。

小佳背着老妈,把报告和片子拿去请他老同学再仔细看看,老同学是肝病专家。经过仔细斟酌后,他对小佳说:“老同学,你要坚强哦,这个已经是晚期了。”小佳问:“老同学,这…这…还有办法吗?”老同学摇摇头:“手术已经无意义,放疗、化疗都没多大效果。你妈多大年纪了?”小佳说:“六十七。”老同学又说:“保守治疗吧。”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后,小佳强忍着泪水,老W问:“小佳,我这是怎么了?”小佳答:“妈,医生说没多大事,胃肠炎症,打几天针,吃几天药就好了。”办完住院手术把老妈安顿好后,小佳跑出病房,泪水夺眶而出,大哭了一场。

小佳一边上班一边抽空来医院照顾老妈。老W没有一点食欲,小佳每天送来的饭菜,她只吧嗒几口,便倒掉了。老W想念孙子,天天盼着看孙子,儿子解释,孩子正上高三,住学校,学习紧张。孙子听说奶奶病了,要请假回来看望一下,可是老师不知就里,没批准。儿媳妇说是工作忙,也没有来望过一眼。

老W在医院住了半个月,天天吊针,吃药。那天,小佳突然接到电话,老同学打来的,要他迅速去医院。小佳立即驾车奔赴医院,一进病房,见老妈已经昏迷,几个医生正在抢救。当晚,老W停止了呼吸。

荣哀公墓位于该城西北角,面积很大,至少上千亩,一排排泛着白光的墓碑,看上去甚是凄凉。墓碑间不时传来说话声哭泣声,前来扫墓的人来来往往。这天,天气阴沉,小佳哭丧着脸,捧着骨灰盒,轻轻的放在井里,然后献了些鲜花。公墓上边山顶上,几只乌鸦停在树杈上,哇、哇、哇,不停的啼叫着。

2024/01/01于郧西。

作者简介:黄朝文,男,湖北省郧西县人,郧西县第一中学教师,从事高中生物教学三十五年。业余爱好:徒步、音乐、乒乓球、养花草和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