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启三年(公元887年)年初,淮南后方的镇海军发生了兵变,节度使周宝仓皇逃往常州,历年积攒的财货均被乱军获取,度支催勤使薛朗被拥立为节度留后。
高骈得知消息后十分高兴,列牙受贺,并派遣使者送给周宝一盒齑粉,周宝收到这份“礼物”后愤然掷于地上,怒道:“汝有吕用之在,他日未可知也!”
当时高骈面临的形势其实不比周宝好上多少,扬州及附近地区自光启二年(公元886年)十一月至次年二月,一直都是雨雪连绵的恶劣天气,给农业生产造成了极大危害,自此以后连年饥荒,食物价格不断上涨,到处都是饥民,每天都有许许多多的百姓饿死,昔日的繁华都市已成一片鬼蜮。
四月初,淮南左厢都知兵马使毕师铎联合高邮镇遏使张神剑、淮宁军使郑汉章等淮南大将起兵。
吕用之用事后,淮南宿将多为所诛,毕师铎作为黄巢降将,与黄巢又是同乡,心中更加不安。
他家有一美妾,长得十分美貌妖娆,吕用之听说其艳名后便想一睹芳容,被毕师铎拒绝,但吕用之贼心不死,觅得毕师铎不在家的机会,偷偷前去相见,终于如愿以偿。
毕师铎回来后惭怒交加,便将美妾逐出家门,两人因此交恶。
三月间,蔡州军一部进入淮口,窥视淮南,高骈于是命毕师铎率军屯守高邮,临行前,吕用之显得十分殷勤,毕师铎更加疑惧,认为祸在旦夕,遂与其儿女亲家张神剑商量,张神剑却认为不会有事。
但此时人言汹汹,均认为毕师铎死期不远,连他的老母亲都说出了“设有是事,汝自努力前去,勿以老母、弱子为累”的话。
又逢高骈之子四十三郎想要夺回父亲旁落的大权,偷偷派人告诉毕师铎:“吕用之比最近,频繁来请示高骈令公,估计想要图谋什么,现在已经在张尚书的住所,你应当有所防备。”
综合种种情况,毕师铎认为一场大祸就在眼前,他回营后立即召集心腹商议,众人都认为照目前的形势看只有起兵一途可行,他下定决心后,亲率百余骑驰入昔日副将郑汉章军营中,郑汉章早就对吕用之等人不满,立刻召集部下跟随,随后毕师铎又说服了张神剑共同起兵。
众人推毕师铎为行营使、郑汉章为行营副使、张神剑为都指挥使,并写了篇檄文祷告天地,还派人送往淮南各地,详细陈述自己为何起兵诛杀吕用之、张守一、诸葛殷等人。
毕师铎等人起兵后,高骈派驻各地的探子立刻回马相告,但消息被吕用之隐匿,高骈对此一无所知。
不久后,毕师铎等人攻至广陵城下,城内大惊,吕用之引麾下劲兵,诱以重赏出城力战,这才击退毕师铎。
紧接着,他便下令断桥塞门以做守备。高骈听到两军交战的喧噪声询问左右,这才得知毕师铎兵变的消息,不由大惊失色,急召吕用之诘问,吕用之巧言搪塞,但他心中已有所察觉,神色凄惨道:“近者觉君之妄多矣,君善为之,勿使吾为周侍中。”
毕师铎初战不利后,率部退屯广陵城东北位置的山光寺,他见广陵城坚兵多,凭现有兵力仓促间难以攻克,“甚有悔色”,为求助力,他派使者前往宣州,向同为黄巢降将出身的宣歙观察使秦彦求援,希望他派兵相助,并许诺克城之日将推举秦彦为淮南节度使。
高骈放心不下,次日清晨天色尚未放明又召见吕用之,询问毕师铎反叛事情本末,吕用之见无法隐瞒,这才据实相告。
高骈此时尚对自己的威望抱有信心,他对吕用之说道:“吾不欲复出兵相攻,君可选一温信大将,以我手札谕之。若其未从,当别处分。”
吕用之退下后,认为淮南诸将都与自己结怨,到毕师铎那边肯定不会说自己好话,于是只命自己的亲信讨击副使许戡前往毕师铎大营,命其带去高骈的辩解及吕用之写下的誓言,又带了许多美酒佳肴犒劳毕师铎。
毕师铎当时仍未坚定叛心,希望高骈派一员昔日同僚前来慰问,他可以好好诉说一下吕用之的奸恶,发泄积蓄已久的怨愤,结果盼来盼去,等来的却是吕用之的亲信,毕师铎忍不住大骂:“梁缵、韩问何在,乃使此秽物来。”还没等许戡说话,便命刀斧手将其牵出斩首。
次日,毕师铎射书入城,希望能与高骈直接进行联系,但信件被吕用之获得,吕用之不愿毕师铎与高骈取得直接联系,当即将信件焚毁。
随后,吕用之再次觐见高骈,准备解释毕师铎兵变之事。他考虑到高骈此时已失去了对自己的信任,便携带了甲士百人。
高骈见此情形,以为吕用之要发动兵变,惊恐万分,连忙躲进了寝室,过了许久见没有动静方才现身,并叱喝道:“节度使所居,无故以兵入,欲反邪!”命左右侍从将吕用之赶了出去。
吕用之连忙离开高骈居住的延和阁。走出子城南门时,他对左右亲信说道:“吾不可复入此!”从这以后,高骈、吕用之关系彻底破裂。
为防备吕用之谋乱,高骈急招从子——前左金吾卫将军高杰密议军事,任命他为牢城使,“泣而勉之”,并将亲信五百人交给他指挥。
吕用之则下令诸将大索城中丁壮,不管是朝士还是书生,都被驱赶上城头协助守城,从早到晚都不得休息。
他害怕这些人与城外的毕师铎勾结,又下令将这些人一天之内数易防区,就连家人也不知道到底该把饭送到哪里。这些举措引起居民的愤怒,“由是城中人亦恨师铎入城之晚也”。
高骈再次试图与毕师铎取得和解,希望他能罢兵休战。当时毕师铎的家属都在广陵城中,高骈便派大将石锷将毕师铎幼子护送出城,求见毕师铎,并送去了毕师铎母亲的一封信,代高骈转述诸多委屈。
毕师铎不为所动,让石锷将幼子带回,称:“令公但斩吕、张以示师铎,师铎不敢负恩,愿以妻子为质。”
高骈害怕吕用之对毕师铎家属下手,将这些人全部安置在使院内。
毕师铎又在城南立一高楼窥视城中虚实,吕用之认为此乃大患,遂募集壮士摧毁该楼。
商人出身的马珣应征,他趁着夜色“仗剑入贼营倒之”,吕用之大喜,厚赏马珣,将其连升十余级。
此时,宣州大将秦稠也率兵三千来到城下相助毕师铎,宣州军率先攻打南门,未能得手后又转攻罗城东南隅,好几次都差点将扬州城攻下。
两天后,罗城西南隅守军突然哗变,焚烧防御工事,响应毕师铎,毕师铎军遂攻入罗城。
吕用之听闻敌军攻入城中,连忙率兵千人前去迎战,两军大战于三桥北。吕用之军最初占据上风,但在即将击退毕师铎时,高杰率领的牢城兵突然从子城杀出,“欲擒用之以授师铎”。
吕用之在内外夹击下知大势已去,遂命部下打开参佐门,率亲信部下向北逃去。
高骈见已逐走吕用之,又连忙召回旧将梁缵,命其率麾下昭义军百余人防守子城,以保护自身安全。
当时,毕师铎入城后纵兵大掠,城内秩序一片混乱,高骈害怕被乱兵所害,下令亲军彻夜警备。
随后硬着头皮邀请毕师铎前来相见,“交拜如宾主之仪”,并下令任命毕师铎节度副使、行军司马,仍承制加左仆射,郑汉章等人亦各自升迁官职。
当天,左莫邪都虞候申及偷偷求见高骈,称探知毕师铎所部兵马其实不多,尚未来得及派兵据守广陵城全部城门,劝说高骈在亲信护卫下趁着夜色从教场门逃出广陵城,再调发淮南各州兵马入援广陵,还取府城。他急切地说:如果再过一两天,毕师铎彻底控制局势,就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但高骈犹豫不决。
申及害怕事情泄露,连夜出逃,投奔了驻兵东塘的前苏州刺史张雄。
次日,毕师铎果然分兵把守各城门,并将搜捕到的吕用之党羽全部处死。
随后,他又入居使院,宣州军则分守使宅及诸仓库。高骈见此情景,知道已不可能安坐节度使位置,自请解职,让毕师铎兼判府事。
毕师铎认为自己难以服众,派遣使者履行前约,请秦彦速速过江接任节度使。
当时有人劝说:
“仆射(指毕师铎)举兵是因为吕用之等人奸邪暴横,高令公为人蒙蔽,现在吕用之已经逃离,军府廓然,仆射应该让高令公继续站在台前,自己只要抓住兵权就可以了,到时候谁敢不服。
吕用之不过是淮南的一名叛将,到时候只要写几封文书,便可将其拿下。如此,外有推奉之名,内得兼并之实,即使朝廷知道真相,亦无亏臣节。
如果高令公聪明,肯定安心做傀儡;即使他不满意,也只是砧板上的一块肉,为什么要将这样的功业付之他人,到时候不但受制于人,还会自相残杀。
前天,秦稠进城后立刻占据了仓库,摆明了就是不信任我们。
即使秦彦当了节度使,庐州、寿州等地守将又怎么肯屈居人下!到时候肯定是无休止的攻杀,不但淮南之人肝脑涂地,连仆射你的功名成败都未可知也!还不如现在派使者阻止秦彦过江,他如果明白当前局势,必定不敢轻进。即使他日指责我们负约也不要紧,因为我们这样做是为了忠于高氏。”
但毕师铎不以为然,第二天才对郑汉章说起此事,郑汉章认为此人是智士,连忙派人寻找,却再也找不到了。
高骈交出权柄后,举家迁往南第,毕师铎派遣甲士百人跟随左右,名为护卫,实则将他软禁了起来。
毕师铎正式在府厅视事后,“凡官吏非有兵权者皆如故”,又下令将高骈一家迁至东第。
随后,他又任命先锋使唐宏为静街使,命其弹压街面、禁止诸军掳掠。
扬州最初堆积如山的各种贡品、财物,此时已全部被乱兵掠走,几乎每个小卒身上都带着“刻镂金玉、蟠龙蹙凤”的器物。
在抢掠过程中,宣州军因为所求未获,竟直接焚毁了进奉院两座楼的数十间房子,房内的各种珍宝随着烈焰全部化作灰烬。
几天后,毕师铎得知高骈并不安分,企图用钱财收买守卫,便将他转移至原先高骈迎仙用的道院,并将在扬州的高氏子弟甥侄十余人全部收押在那里。
庐州方面,杨行密收到了来自扬州的一封密信,内容是署庐州刺史杨行密为淮南行军司马,命他率兵入援。
这封信件其实是吕用之在城破前,假借高骈名义写的。
不管怎么样,这对杨行密来说都是介入淮南事变极佳的机会,但他最初有些犹豫,谋士袁袭的一番话坚定了他的决心:“高公昏惑,用之奸邪,师铎悖逆,凶德参会,而求兵于我,此天以淮南授明公也,趣赴之。”
杨行密坚定信心后,下令悉发庐州兵,又向和州刺史孙端借了两千兵马,合兵数千人向扬州进发,于当年五月来到天长。
吕用之逃出扬州后,十几天都没有攻下郑汉章妻子据守的淮口,反而招来了郑汉章的援军,此时听说杨行密所部已至天长,连忙引兵归之。
此时,留守高邮的张神剑也退出了毕师铎阵营——张神剑向毕师铎求取财物,毕师铎却告知他要等秦彦的命令,张神剑一怒之下,率部投向杨行密,并运去了高邮的存粮。
海陵镇遏使高霸及曲溪豪强刘金、盱眙豪强贾令威等人也率部前来投奔。杨行密部众发展到一万七千人,足以与毕师铎一争高下。
秦彦收到毕师铎的邀请后,很快便率领部下三万余人乘竹筏沿江而下,向扬州方向驶去,行至上元县时,张雄部将赵晖半途邀击,大败宣歙军,当秦彦好不容易进入扬州时,其部众只剩下了一半,其余不是战死便是溺死江中。
秦彦入城后,立即自称权知淮南节度事,仍以毕师铎为行军司马,又任命部将、池州刺史赵锽为宣歙观察使。
两天后,杨行密率诸军抵达广陵城下,分设八寨,“北跨长岗,前临大道,自杨子江北至槐家桥,栅垒相联”,将广陵城团团围住,秦彦连忙闭城自守。
十余天后,秦彦命毕师铎、秦稠率兵八千出城,企图打破合围,结果大败而归,秦稠以下将士六千余人战死。
七月份,淮南大将吴苗也率所部八千人翻过城墙,归降于杨行密。秦彦见势不妙,便向驻兵于东塘的张雄求救,并授以其仆射告身,这些告身乃是当年高骈为诸道都统时,朝廷颁下的空白告身,即使是高骈署名,也只是空心汤团,更何况是未得朝廷承认的秦彦。
张雄自然按兵不动,反而趁机大发横财,当时城中乏食,樵采路绝,居民纷纷以各种金玉珠缯等财物向张雄部下购买粮食,当时一根通犀带只能换米五升,一袭锦衾则只能换糠五升,大发横财的张雄及所部将士更无与杨行密作战的念头。
不久后,张雄决定倒向杨行密一边。
八月,秦彦见没有等来援军,便集中全部兵力约一万两千人,由毕师铎、郑汉章两人统领出城决战。
此次出兵,秦彦大军延袤数里,军势甚盛。面对巨大压力,杨行密指挥若定,他见秦彦军出战,先是将金帛、米麦等物资全部存放于一个寨子中,派遣羸弱士兵看守,精兵则埋伏在旁边,随后自率十余勇士冲击敌军大阵,刚一交战,便假装不敌败走。
秦彦军一路追赶,进入空寨见金帛、米麦遍地,就顾不上追击而是忙着抢财物。忽然间,伏兵四起,秦彦军乱成一团。
杨行密纵兵击之,尽情冲杀,毕师铎、郑汉章两人单骑逃脱,其余人马死伤殆尽,积尸十里,沟渎皆满,“自是秦彦不复言出师矣”。
当年九月,高骈也等来了他的结局:他与家属子弟被关押在道院中已将近五个月,秦彦提供给这帮子阶下囚的供给非常少,高骈作为前节度使尚能有一口吃的,其余人则各凭天命,基本得不到什么食物,一开始还能将道院内的木质神像劈成木柴,然后煮革带吃,到后来便相互残杀。
后来,秦彦与毕师铎因出战屡败,开始怀疑高骈做了厌胜的法术,又害怕有人做内应放走高骈,防守更为严密。
秦彦等人十分信任一个名叫王奉仙的妖尼,“赏罚轻重,皆取决焉”,她对秦彦说:“扬州分野极灾,必有一大人死,自此喜矣。”
秦彦听后,决定杀死高骈以绝后患,便派部将刘匡时带兵前去处置,高骈见刘匡时等人前来,知道大限将至,便骂道:“军事有监军及诸将在,何遽尔?”
众人一拥而上,将高骈拖曳至廷下,斥骂道:“公负天子恩,陷人涂炭,罪多矣,尚何云?”高骈听后抬头望天,沉默不语,似乎在等待什么,随后被杀,终年六十七岁,其子侄辈无论年龄大小也都被杀害,最后同埋在一个地方。
杨行密得知高骈死讯后,命士卒全部穿上丧服,向城大哭三日,随后继续攻城。
其间,秦彦虽然派遣郑汉章击破张神剑、高霸两寨,迫使两军退还驻地,但杨行密部仍牢牢控制着城外局势。
合围半年后,广陵城中粮食早已吃尽,连草根木实也都进了大家的肚子,最后只得以黏土做饼来吃。
城中居民大半已经饿死,对于饥民来说,死亡或许是一种解脱,他们如同羊和猪一般被捆绑屠宰,麻木地迎接死亡,整个坊市都被死者流淌的鲜血覆盖,一幅地狱景象。
秦彦本来以为来到扬州将是其人生的转折点,他将借此青云直上,成为东南半壁的主人,没料到却是进入绝地,毕师铎也开始后悔不该挑起战事,两人忧懑万分,整个人都失去了活力,每天面对面抱膝而坐,也不交谈,静悄悄等待着末日来临。
在广陵城外,杨行密认为坚城一时难以攻克,萌生退意,但机会突然于十月已巳日出现。
这一夜风雨交加,守军饥寒交迫,不免放松了警惕,吕用之部将张审威率兵三百伏于西壕,等到次日清晨守军交换时偷偷登上城楼,打开了城门,杨行密大军杀入城中,守军早已失去战意,皆不战而溃。
秦彦、毕师铎听说城门失守,连忙问计于王奉仙,但见王奉仙缓缓吐出一句话:“走为上策。”秦彦、毕师铎听后,连忙在亲兵护卫下从开化门逃出,直奔东塘而去。
杨行密入城后,以淮南旧将梁缵不能尽节于高氏,反而为秦彦、毕师铎所用,命人将其斩于戟门之外。
另一淮南旧将韩问听说此事后,自知不能免罪,也赴井而死。
随后,杨行密自称淮南节度留后,又以高骈从孙高愈代理淮南节度副使,让他将高骈及其亲族好好下葬,还未等办完丧事,高愈也突然病死,最后还是其故吏邝师虔帮忙完成了葬礼。
杨行密虽然拿下扬州,但此时这座城市早已不复昔日繁华,“城中遗民才数百家,饥赢非复人状”。
正当杨行密在想方设法赈济饥民时,蔡州军阀秦宗权以其弟秦宗衡为大将、孙儒为副将,命两人统兵万人前来争夺扬州,很快便来到城西,占据了杨行密攻城时所建的兵寨,杨行密未能运入城中的辎重尽被蔡州军所得。
秦彦、毕师铎两人退出扬州后,最初准备前往东塘投奔张雄,但未获接纳,只得准备渡江回宣州去,半路上正遇到秦宗衡招揽,两人便率残部两千余人与秦宗衡合兵一处,准备再入扬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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