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作者:聂文华 王健

单位:重庆师范大学历史与社会学院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摘要:《周一良全集》第10册所收书信,以当时的条件,仍有些书信漏收,且在书信的释读、定年上难免有些失误,本文以该书信集中收录的照片及相关图录与相应录文对校,纠正一些释读错误,对信函内容略作解释;另补充两封现在能看到的相关书信,以示周一良书信的收集仍大有作为,并就他与师友的关系略作阐释。此书信集若有机会重印,希望能再仔细校勘一过,为学界提供一个更准确的标准版本。

关键词:周一良 傅斯年 胡适 洪业 书信整理

2015年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的《周一良全集》第10册《书信·色纸》(以下简称《书信》)之“本册编辑说明”指出,是册由家属负责收集、汇总档案馆及周一良师友处所藏书信,并由他们负责大部分信件的录文,但因当时条件所限,周一良1970年之前的书信保存很少。现《书信》仅收录了傅斯年图书馆藏的7通书信,致胡适、杨联陞等、谭其骧书信各1通。我们在阅读、使用过程中,发现编者对以上书信的录文或定年不无问题,并且没有详细交代这批书信的出处。此外,周一良书信的收集、整理仍有空间,即使就当时条件而言,辑录也难称全面,有一定的遗漏,整理也存在一些问题。本文就周一良与傅斯年、胡适、洪业等书信略作补充,并就他与这些师友的关系稍作阐释。为避烦冗,凡提及学者名讳时均不加尊称,直呼其名,非敢不敬也。

傅斯年1928年建立的历史语言研究所(以下简称史语所)在中国近现代学术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周一良1936~1937年入该所第一组(历史组)任助理员,奠定他魏晋南北朝史研究的基础,对他后来的学术影响甚大,这点他在《史语所一年》一文中有详述。故从学术史的角度论,若要发掘他与史语所的关系,傅斯年图书馆(以下简称傅图)所藏档案关系极大。而傅图档案实有两个系统:一是傅斯年私人档案,文件号以罗马数字为首,只能室内查询其目录;二是史语所公文档,以汉字为首,可在官网查询到目录(以下简称《目录》),并有简扼的“摘由”和部分定年。《书信》收录的7通傅图藏书信即源自公文档。

首先,查史语所公文文档目录,确实只能查到7通周一良的书信,已全部收入《书信》中,但傅斯年私人档案中仍藏有5通致傅斯年函和1通致陈寅恪信,事关他回国后去何处工作,却未能收入《书信》。

其中周一良致骥尘信(档号:李16-15-11),《目录》已将收信人确定为史语所的陈钝,《书信》未能吸收,且将其系于1938年,亦有误。陈钝资料较少,据《中央研究院职员录》(1929、1935、1947年度),知其字骥尘,1904年生,安徽和县人,在上海南方大学肄业,1928年11月入史语所作练习助理员,1935年已升为助理员,但似未随史语所西迁,1946年史语所复员时又重新入职,10月已成为史语所北平图书史料整理处事务管理员。与周一良同属皖籍,故周在信中询及其父情况。信中问及“京中又大遭空袭”,那此信应作于南京史语所1937年西迁前后。

信中尚有数事,稍需解释。周一良和余逊(字让之,余嘉锡之子,即下文的让兄)均在“七七事变”前离南京回北平,8月中周氏已回天津英租界家中。“浙江兴业银行”是史语所发给薪酬之银行,“洋二百元”疑为助理员二月之薪酬,陈钝通过周一良给余逊寄钱、给陈寅恪寄信,是其职责所在。信中录文略有不确,如“寄平嘱转寅公函件”即被点断。信中所说“寅公际此事变,复遭大故”之“大故”,指陈寅恪之父陈三立去世。

其次,致傅斯年的5通书信,有2封落款年份明确,其余3封中1封编者推定的年份有误,1封据已出版之书信影印件对照,录文颇有错误。现分别说明如下。10月9日致傅斯年信(档号:李16-15-13),《书信》将其系于1938年,实误。“彦通先生”指陈寅恪之弟陈方恪。1937年9月14日陈三立在北平绝食而死,陈家兄弟需“北来奔丧”。周、陈两家均系官宦子弟,有通家之好,故周一良知悉陈寅恪家情况。信首录文亦有问题,当为“昨奉手书,祇悉一是。汇津之二百元,已转让兄;汇平之款,以到时一良早已返津,舍亲亦俱离平,止余仆人留守,遂将汇条退回”,内容恰与前述书信相合。

1939年4月24日致傅斯年信(档号:李15-3-2),周一良谈他治学的兴趣和为何去哈佛等问题,对了解其学术有重要意义,但录文存在一些问题,可据《史语所旧档文书选辑》所收周一良信校正。如“不意两年来索居北国,亲炙末由”,“索”“末”误作“所”“未”。“一良大约八月初由沪启行,去国年限既不能定,所中助理员职务似应呈请辞去”,“似”误释为“自”。原信无标点,故录文有些标点不合理,此仅就点断不当者略举二三。“藉作游历,亦可一扩眼界也”,“临颍神驰,不尽依依”,录文均未点断。“无任感激待命”,系书信熟语,“待命”误属下。

最后,周一良致夏鼐、芮逸夫信(档号:京28-30-3),《目录》中已将其定在1948年,《书信》却将其系于1947年,有误。公文档中有几封陈寅恪未刊书信说及此事,宗亮即据此材料,对此有详细的介绍。②程曦是陈寅恪在成都燕京大学任教时的学生,1948年初毕业于燕大国文系,陈对他的毕业论文《恽南田研究》评价很高。当时陈寅恪为清华大学史学系教授兼任史语所研究员,已失明,傅斯年为照顾他的特殊情况,批准史语所北平图书史料整理处给他预留一个助理员的名额,陈氏特提出程曦“堪称适当”。但1947年6月,傅斯年赴美就医,由夏鼐代理所务,李济、芮逸夫等史语所老人辅助,程曦入职事在沟通中略有波折。在这种情况下,陈寅恪不仅给他熟识的史语所同人陈槃、李济等写信推动此事,还让在史语所工作过、时在清华任教并常来陈家帮忙的周一良写信,询问相关情况。信末提及“又一良所存书籍北运事,亦祈赐与方便”,涉及傅斯年对周一良的赏识和爱护。

周一良1937年夏回北平探亲,只是临时请假,并没想到会有抗战、留学等事,故他在南京鸡鸣寺史语所之藏书,一直未取回。而傅斯年一直很看好周一良,即使1938年4月24日周一良给他的信中,明确提出辞职,并说“存韭菜园书籍,想不至有意外,将来规复以后,仍盼能寄存所中,如无处存储,请饬亚农兄等函告内子或舍弟珏良,当设法搬运”(第17页,亚农指史语所庶务员吴巍,江苏茸城人。以下正文所引页码均指《书信》中的页码)。后在史语所迁转过程中,傅斯年还特意叮嘱李光宇,“各助理书酌运,周一良书全运”(档号:李45-17/18)。据1940年11月13日周一良致傅斯年信(档号:李15-3-4,第18~20页),在周一良哈佛尚未毕业之时,傅斯年就已经“代擘画归国后位置”,并“保留(周)所中地位”。周一良虽认为史语所“为唯一理想职业”,但限于与燕京大学之默契,“道义上有尽先至母校服务之义务”,“恐难他就”,并提出“万一燕京方面不见聘,定当回所服务,薪俸名义皆所不计”。1945年9月傅斯年暂代胡适为北大校长,10月17日致胡适信,积极规划北大史学系人才,明确提出“周一良甚好,乞先生接洽一下,但他恐非教授不可(也值得)”,可见他对周一良的器重。这也是当时很多大学者的共识,赵元任1946年1月给傅斯年写信,“史语所需要newblood,周一良是第一个要紧的人,万万不可放去!!!”史语所欲聘周一良为专任研究员,但洪业要求他仍按原约,最终进燕大国文系,北大则因宿舍条件未备而未能如愿,史语所不得已乃聘请他作兼任研究员。

《书信》中有1通周一良致谭其骧的书信(第38~39页),编者将此信系于1939年7月27日,其定年、录文亦有些问题此信最早见于1997年出版的《悠悠长水——谭其骧前传》中,葛剑雄已定为1938年,非常准确,但他对书信的解释尚有不够确切处。史语所西迁昆明后,周一良原打算销假返所,1938年10月3日致傅斯年信(档号:李15-3-1)中说:“因室人有身,恐不堪舟车劳顿,决意俟明年春间只身入滇”(第15页)。故此信中“南行约在冬末春初”,是指他拟从天津经上海、香港、越南等地前往昆明的史语所。但1939年春夏之际,周一良经洪业推荐,决定领取哈佛燕京学社奖学金前往哈佛留学,并于该年8月由津到沪,乘坐邮船赴美。这样的话,此信就不可能作于1939年7月,编者系年显有误。

1938年,谭其骧正在北平的燕京大学等校兼课,而周一良滞留天津英租界家中。当时,严景珊(周一良的姐夫)和吴玉如(吴小如之父)在天津英租界基督教女青年会办了一期补习班,为中学生补习国文、英文和算术,周一良在这个补习班教初中国文。曾廙指后来著名历史翻译家姚曾廙,1934年燕京大学政治学系毕业,毕业论文题为“一九一七年来之中俄关系”,1935~1936年在广州学海书院与谭其骧同事,当时住北平基督教青年会。

信中还说到了俞大纲和邓嗣禹的近况,颇有价值。周、谭、俞、邓四人系燕京大学先后同学,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俞大纲后来才成为戏剧史专家,前在光华大学历史系读书时受徐志摩影响写新诗;在燕京大学研究院时则研治唐史,1933年入史语所,1936年12月正式辞职去浙江大学附属工农高级中学,后转入仕途。而周一良1935年燕京大学史学系毕业,先入研究院肄业一年,后才由陈寅恪推荐进入史语所工作。信中所说的“庆曾”指俞大纲的内弟邓庆曾,后成为协和医院的医生,也是谭其骧的朋友。邓嗣禹字持宇,1935年燕大研究生毕业,留校任史学系讲师,1937年应同学房兆楹之邀参与编写美国国会图书馆亚洲部主任恒慕义(Arthur William Hummel,1884—1975)主编的《清代名人传略》,1938年获哈佛燕京学社奖学金,在哈佛念博士,指导老师为费正清,信中却称“佐外人治清史”。当时出国留学研究中国史者多已学有所长,对美国汉学水平评价一向不高(当时汉学研究中心在法国,且以社会科学方法治史尚不流行),外人多需依靠他们研读中国材料,与现在形势迥异,两人此时正合作撰写《清代行政管理》书中三文,后均发表在《哈佛亚洲学报》上。

另外,此信录文亦有多处错误,姚曾廙是“住青年会”,而非“往青年会”:邓嗣禹“兼领”哈燕奖金而非“弟领”;“韶华中学”应作“耀华中学”;“幽忧穷感”应作“幽忧穷蹙”;“八字足以当之”应作“八字足以尽之”;“日者径佐”应作“暑后佐”。

其余致谭其骧书信亦有一些释字断句之误。如1978年10月21日信(第41页),“以供将来认真读此十二部正史者之参考”中“供”字误作“待”,“匆匆敬候,盼能赐我好音”,原未点断,且将“匆匆”释作“为之”。1978年11月11日信(第43页),“录奉吾兄,以见当时心情一二”,原作一句,且误“录”为“亦”。1983年1月29日信指出(第50页),“过从较密之友朋,自愧弗如者又有三人”,“又”字误作“仅”,指邵循正、张政烺、杨联陞,其中“张、杨两公著述皆不断,有新意,非一般所跂及”,原句读有误,且“所”误作“者”;邓庆曾“景况甚好”,而非“景观”;“记性更日坏”,“更”误作“亦”。1983年11月30日信(第53页),“终乏科学良心”,“乏”误作“亏”;商鸿逵“教授职称事生前解决”,“生前”误释“去年”;“昏迷后曾尽一切手段”,“尽”字未识出;明清史“郑(天挺)、谢(国祯)二公之后又弱了一个”,“弱”误释为“殁”;春寒、秋暖、老健、君宠不可恃,“虽为封建社会语”,“虽”误释作“好”。1988年2月10日(第59页)信,说及邓广铭为陈寅恪纪念论文集请周一良向谭其骧约稿,“故径函阁下,邓公并告”,原未断开,误。1990年4月24日信(第60页),末有“知注”而非“知往”。1990年8月31日信(第61页),“便中祈嘱健雄同志见告”,原录文中间有句读,亦误,“健雄”应指葛剑雄。尚有几处漏字,文繁不录。

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胡适档案中有3通周一良致胡适的信,其中2封已收入1994年黄山书社出版的《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第29册,但《书信》只收录了1945年7月21日周一良请胡适帮他家老二(启博,周父所取)取名字的信,估计是家属从2001年新世界出版社出版的《郊叟曝言·前言》所附照片整理的,故没注意到《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还有一封1948年9月6日的信,此信学术价值更高,兹先录文如下:

适之先生:

羡林兄交下您的信的改定稿,多谢多谢!承您答应我们在《东方语文学会会报》中发表,尤其不胜荣幸。您是我们会里的赞助会员,真可谓名符其实了,我希望锡予先生读了拙作后,也能给我们他的宝贵的意见!

您给家父的信已转寄。大著中讲“建德周氏”,我们这个小县县名却屡有更易,清代称“建德”,民国初改“秋浦”,在民廿左右又改名“至德”。不知道您征引时是否用“至德”更合适些?

匆匆,敬请

着安!

晚一良谨上 九月六日

“大著中讲‘建德周氏’”,大著指胡适1948年7月刚写成的《戴震自定〈水经〉一卷的现存两本》,其中一本即周一良父亲周叔弢送给胡适的《水经注》抄本(抄自戴震乾隆三十年的写定本)。原文称呼周叔弢为“建德周氏”,胡适后听取了周一良的意见,故现在的《胡适全集》中收录的修改本已作“至德”。

季羡林是北京大学1946年新成立的东方语言文学系主任,周一良与他及北平其他几位对东方学有训练、感兴趣的学者,如北大的金克木、马坚、王森,燕大的翁独健,清华的邵循正组织东方语文学会,或是鉴于国内相关刊物稀少,拟出《东方语文学会会报》发表他们的成果,并与国外相关学术刊物交换。②但此时国内动荡,没有特别的经费支持,刊物维持已甚艰难,更别提创刊,此刊应是胎死腹中了。周一良1948年暑假作的《〈牟子理惑论〉时代考》,原本准备发表在该会刊上,此文最终发表在1949年6月的《燕京学报》第36期,时北平已经和平解放,但在学报主编齐思和的支持下,文后还是附了胡适讨论此文的长函。

胡函即本信中所说“您的信的改定稿”,原函已退还给了胡适,现收入《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第19册。公开发表的改定稿论学书信与私下的原函文字差别挺大,后者信首有长段关于《水经注》的讨论,与此文主题不符,故由胡适做了删改,行文和逻辑也做了调整。1960年1月19日胡适又对此信做了修正,并取名为《从〈牟子理惑论〉推论佛教初入中国的史迹》,体现他对中国早期佛教传播的认识。“锡予先生”指在北大哲学系任教的汤用彤,著名的佛教史专家,著有《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一书,该书第四章“汉代佛法之流布”专节讨论《牟子作〈理惑论〉》,这个问题也是十多年来中国佛教史学界讨论的热门话题,像周叔迦、余嘉锡、陈垣等都有参与讨论。周一良在周叔迦编《牟子丛残》上有一题记:“近年稍稍涉猎内典,于此书颇致疑惑,终以序文史实之确切莫能解释。今日复取阅一过,恍惚若有所悟,亦不敢自信耳必是也。……时三十七年七月十六日灯下炎热识于清华园。”又有一1950年6月26日的补记云:“予撰《理惑论时代考》既系,汤锡予先生见告朝鲜有单行本《牟子》,与弘明本颇有异同,而遍觅不得。”正可与信中所言印证。

又据台湾胡适纪念馆网上公布的胡适档案检索系统,知北京近代史研究所胡适档案中尚存一封未出版的书信,落款在7月21日,信中提及两点,“(1)还胡适赵太太的自传。(2)写了一篇介绍的文字请胡适指正”。赵元任太太杨步伟1947年出版了《一个中国女人的自传》英文版,周一良夫妇合写了一篇书评,发表在天津《大公报·图书周刊》1947年11月29日第31期第6版上,故知此信作于1947年。可能是胡适告诉了赵元任此篇书评的作者是谁,赵元任、杨步伟在“戊子年元旦”寄赠一本给“一良邓懿惠存”。

洪业是燕京大学史学系的灵魂人物,对众多燕大出身的学者有极深的影响——不仅体现在他们早年的史学训练上(洪业开设史学方法课程),还因为他是哈佛燕京学社在中国的代理人,掌握雄厚资源,往往能规划他们的学术人生。周一良就是其中代表性的学生之一。1946年,洪业去哈佛访学后一直留美未归,其国内藏书后归中央民族学院(1993年改为大学),在美国的藏书和档案则留在哈佛燕京学社,里中或许有不少周一良致洪业的书信有待发掘。现在仅能从周兴陆《洪业〈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出版的前前后后》(《文汇报·文汇学人》2015年6月12日,第23版)一文的网络版《见信如晤:洪业〈杜甫〉出版前后》,见到一封应出自哈佛燕京学社洪业档案的周一良来信,内容非常丰富,兹先录文如下:

煨莲夫子大人函丈:

前托伊同兄转呈一书,谅达记室。钟翰兄返国,复获悉近况一二,知道履康强为颂为慰。一良乏善可陈,生活困苦如故。金圆劵发行后曾稍稍安定,而一月之后,情形又变,原定发二亿之金圆券竟发至十亿,油粮肉等,数日中涨十倍,其他限价之物资,复因商家不售,形成抢购状态。各大都市皆尔,棺木寿衣俱成抢购目标。

公教人员之生涯濒于绝境,而军事局面亦日益险恶,国外报章所载或较在平所闻为多,平津是否能维持过冬,殊未敢断言,但盼不至如长春之围困过久,以至人相食,亦不至如开封、济南之巷战,即为大幸。而过渡期间之恐怖与混乱,自不能免矣。

中共对知识分子态度如何不可知,传闻齐鲁大学已开课,中共广播称梅校长可留、胡校长必去,至对教会大学如何处置尚无所闻也。

一良本年就清华,授亚洲诸国史一门,日文二门,在燕京授日本史一门、魏晋六朝史一门,颇为忙碌。内子亦应观胜兄之约,在燕京授洋人国文。近年学术界沉寂异常,盖从事研究撰述者不少,而纸张过贵,印工复昂,各种刊物皆不能出版也。南方唯有中研院史语所之《集刊》颇有佳作,北方则燕京、清华两《学报》而已。燕京方面,似陆志韦、高名凯两先生关于语音文法方面文字为多;清华则陈寅恪先生最勤,其《元白诗笺证》一书已写成,分章在各杂志刊布。

一良年来亦草成六朝史方面论文及敦煌写本题跋若干篇,分在两《学报》发表,均祈吾师郢政。暑假中又写《牟子理惑论时代考》一文,此书十余年来诸家皆目为真后汉三国时著作。一良细绎之,其序中史事虽不伪,本文则颇有问题,一部分为三国时著作,关于佛教部分则大似后人增益涂附。一良等近鸠合故都同志组织东方语文学会并拟出《会报》,此文即欲在《会报》中刊布耶。出后当寄奉诲正也。余不一一,敬请

道安!

师母均此问安!

受业一良谨上 十月廿八日

懿附笔问安

此信作于1948年,周一良时在清华大学外文系任教,对时局、学界情形和个人近况都有详细介绍,对了解当时学术生态不无帮助。

信中提及的“伊同兄”“钟翰兄”“观胜兄”,指王伊同、王钟翰、陈观胜,三人同毕业于燕京大学,后均获得哈佛燕京学社奖学金去哈佛留学。陈观胜系华裔,燕大硕士,与周一良几乎同时在美留学,晚一年回国并主持哈佛燕京学社工作,治佛教史。王伊同1944年从成都金陵大学去哈佛,1949年以《日明交聘史》取得博士学位,打破哈佛博士论文必须选译一部中文书籍的选题传统。王钟翰治清史,1946年去美读博,1948年夏回国,接替聂崇岐担任哈佛燕京学社引得编纂处工作。

信中特意提到“近年学术界沉寂异常”,但当时“从事研究撰述者不少”,只因刊印费用太贵而出版者少,故才有《东方语文学会会报》之创刊设想,后来未果,也应与国内时局动荡、物价飞涨等有关。

时局不稳、生活不定,但并没有影响到周一良的研究和激情,从他的学术训练、兴趣及人事关系看,在当时大有如鱼得水之感,他在上课、研究、学术组织活动等多个领域的锐意进取,已经隐然有大家之象。

周一良晚年回忆他回燕京大学时,说到燕大内部如史学系洪业与国文系陆志韦之争,影响到他在燕大的“待遇”。但或许他自始在洪业那里就受过些委屈,只是不提而已,这点他在致傅斯年的五封未刊书信中即有所披露。这些情况,当时人就有所闻,如1946年6月17日赵元任在给胡适的信中说:“洪威廉来了,给周一良讲师名义,又非去不可,又不给太太旅费,但给陈观胜太太旅费,因为陈是美国籍,周气得要命。”

杨联陞是周一良在哈佛的同学,也是他平生最佩服的几位同辈学者之一。1956年5月2日,周一良响应国家号召,给他这些留学海外的同学好友写了封长函,介绍国内史学界的情况,内容非常重要,但《书信》录文颇有遗漏和错误。

如“希望慎重考虑我提出的问题”,而非“我们”;“诚恳地盼望大家都能早日归国”,而非“平日”;“我想一定也能了解一些”,原作“也许”,后发现错误,改正为“也能”;“我们回国以后又生男女孩各一”,缺“以”字;“历史系的课程和旧日残缺不完”,而非“不全”;“严仁赓在北大经济系”,误释为“严红庚”;“以上所谈的可能都是你们所想要知道的事”后,原有“从这些情况”五字被遗漏;“请将此信先给洪先生一阅,将来我还要给他去信”,缺“先”和“还”二字;“卞学鐄兄夫妇、陈观胜兄如尚在剑桥”,这都是他在哈佛留学时的朋友,“兄”误作“氏”,“陈观胜兄”漏掉未释。

杨联陞很快就收到此信,5月14日致胡适信,“今天收得周一良由北大来长信一封,是给王伊同、邓嗣禹同我三个人的,起结都是发动回国。中间有很多关于师友同学的消息(如陈寅恪先生仍在广东,新发表文章讲王导的功业),日内抄出再奉上一阅”,16日即“附上油印周一良五月二日自‘北京大学’(信封上印好四个大字,红色)来信,不足为外人道也”。不知《书信》中收录的此信照片源自何处?或是晚年周一良在美国时通过杨家复制。

与“义宁而后称祭酒”的唐长孺,周一良亦有五封信,但四封录文都略有问题。如1983年10月20日信(第33页),“匆匆致谢”而非“陈谢”。1984年7月23日信,“溽暑想兴居清吉为颂”,而非“如颂”;“又拟网罗海内外名贤诸家新说”,而非“明贤”;“诸公斧削”而非“斧前”。1984年12月8日信,“日前已皆顺利完成答辩”,而非“此前”。1991年5月18日信,“割除隐患”而非“革除”;“不胜惶悚”而非“愧悚”;“定将嘉惠士林”而非“定当”;“一二疑点仅供作者参考”而非“此数点”。

另《书信》第152页有一封致邓经元的信,云

兹有一事想麻烦你,听说邓广铭先生所编宋代文集索引你局有一份清样,不知尚在北京或已借给上海标点《宋史》的同志?如尚在京,请代查一下以下两人是否有传记或墓志铭之类!窦从周(此人见《京口耆旧传》),钟唐杰(此人燕京引得中找不到)。如已寄沪,请告是在上海师院或历史所,当再设法打听。我因写一有关中日文化交流小文,涉及这两人,所以想查一下。

落款在11月17日,无具体作年。邓经元,1965年北京大学历史系研究生毕业,时任中华书局编辑。“小文”是指《介绍两幅送别日本使者的古画》,后发表在《文物》1973年第1期(《全集》收录此文有增补),故此信作于1972年。

当时中日恢复邦交,中日友好关系进一步发展,周一良特意在1963年12月31日《光明日报》发表的《荣西与南宋时中日经济文化交流的几个侧面》基础上,进一步论证历史上中日文化交流的广泛进行。文中提及日本鸟尾氏旧藏南宋古画《荣西禅师归朝宋人送别书画之幅》,有钟唐杰和窦从周赠别日本“上人”诗。虽然陆心源《宋诗纪事补遗》卷六六、六七已收录两诗,并有二人小传,但他想找更多更直接的数据,只能先从工具书入手,1939年2月哈佛燕京学社引得编纂处编纂之《四十七种宋人传记综合引得》即是首选。他已经查过此书,但觉得不够用,想进而去查邓广铭在聂崇岐基础上编纂的《宋人文集篇目分类索引》,但此书编纂出版颇有周折,此时尚未正式出版,故去函询问出版社的编辑。

他为何不直接请教同在历史系任教的同事宋史学者邓广铭,而是辗转询问出版社未刊的《索引》校样?邓广铭此时应在忙于二写他的《王安石》,或许已经问过了,才知道这书校样很可能被《宋史》点校小组借到上海的事。这颇能反映周一良总结他与邓广铭之间关系“交往并不密切,但相知颇深”的前半部分。

以上所举问题,大概是因为编者并非专研近现代学术史,且对书信的草体释读、内容和前人成果不熟悉所致;对可能收藏周一良信札的机构档案没有仔细排查,致有遗珠之憾:这也是整理出版书信集时难免出现的共性问题。好在不少书信录文都附有相关照片,这也是《书信》的优点,读者阅读使用时只需稍加对照,或能避免录文的误导。从书信整理的角度论,希望将来重印时,能请人再全部核对一遍,若再能将有些书信的来源出处一并补上,相信阅读体验会更佳。

2021年1月动念;22年4月底动笔,7月26日完稿,10月13日修订;2023年2月21日再修订

本文原载于《史学理论与史学史学刊》2023年下卷,注释从略。如需引用,请核原文。

采编:金建峰

排版:刘嘉诚

统筹:许洪冲

审核:朱露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