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出身的海宁查氏人才鼎盛,数百年延绵不绝,向为世人所称道;江南巨族高第间交错复杂的联姻关系,又让他的亲戚中不乏彪炳于现代政治史、文化史的重要人物,如表兄诗人徐志摩、表姐歌唱家蒋英。顺理成章,蒋英的父亲蒋百里、先生钱学森是金庸的姑父与表姐夫。今人不难检出,蒋百里的原配夫人查品珍,是金庸的同族姑母。
与蒋英的亲谊,是金庸自己披露的。1956年10月31日,他在香港《大公报》“三剑楼随笔”专栏发表《钱学森夫妇的文章》,开头便说:

十年之前的秋天,那时我在杭州。表姐蒋英从上海到杭州来,这天是杭州笕桥国民党空军军官学校一班毕业生举行毕业礼,那个姓胡的教育长邀她在晚会中表演独唱,我也去了笕桥。

蒋英是军事学家蒋百里先生的女儿,当时国民党军人有许多是蒋百里先生的学生,所以在航空学校里,听到许多高级军官叫她为“师妹”。那晚她唱了很多歌,记得有《卡门》、《曼侬·郎摄戈》等歌剧中的曲子。不是捧自己亲戚的场,我觉得她的歌声实在精采之极。她是在比利时与法国学的歌,曾在瑞士得过国际歌唱比赛的首奖,因为她在国外的日子多,所以在本国反而没有什么名气。她的歌唱音量很大,一发音声震屋瓦,完全是在歌剧院中唱大歌剧的派头,这在我国女高音中确是极为少有的。
她后来与我国著名的火箭学家钱学森结婚。当钱学森从美国回内地经过香港时,有些报上登了他们的照片。比之十年前,蒋英是胖了好多,我想她的音量一定更加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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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途中的蒋英

资料图片

“十年之前的秋天”,大概是1946年秋。这年初冬,金庸就到杭州《东南日报》当外勤记者,开始他的报人生涯了。
二十多年前,我着手为金庸写年谱长编,曾经给一些金庸的亲友写信,希望他们提供一些材料,其中就有蒋英女士。1999年11月8日她回信说:
严晓星同志,您好:
您的来信由赵沨院长转来,无奈您所要我提供的材料,我一无所知。我只知海宁“蒋”“查”两家有亲戚,但什么关系我不清楚。我1946年到笕桥演出过,但我不知道查先生在场,以后也从未见过。
恕我使您失望了。
顺颂
学安

蒋英

11.8日

看完这封信我有些吃惊,又找出文章来重读,这才发现文章里并没有他们相识的直接证据。

如今我们不难找到1947年6月18日金庸在杭州《东南日报》发表的《天才与热情·悲剧与恋歌:记空校独唱会》一文,署名是“本报记者查良镛”。这晚蒋英一共唱了七个曲子,分为两部分,金庸完整地记录了下来:第一部分是德沃夏克的四首短歌,第二部分是三首歌剧咏叹调:普契尼的《曼侬·郎摄戈》选曲《孤寂的心》与《贾尼·斯基基》选曲《亲爱的爸爸》、比才的《卡门》选曲《上苍给我勇气吧》。这与他后来追记的完全吻合。

这次杭州演出前的5月31日,蒋英在上海兰心大戏院举办归国后的第一次演唱会,上海《东南日报》前后发了好些篇介绍、预告、新闻、花絮、评论,金庸大概都看过。空校独唱会一文通篇写蒋英与她的曲目,结尾却笔锋一转:

独唱会后,继续举行舞会。替蒋小姐弹伴奏那位小姐的钢琴使我印象很深刻。问了好几位航校的官佐都不知道她名字。终于在乐队敲起《蓝色的多脑河》(引者按:“脑”,原文如此)时,过去请她跳了一只“华尔滋”,在第五个转身时,她说“我叫周广仁。”

周广仁(1928—2022)后来成为杰出的钢琴家,两年前才以九十五岁高龄去世。她晚年写《蒋英老师是我弹声乐伴奏的启蒙老师》,提到这一次伴奏:

蒋英于1946年也从德国留学回来,跟我们家住在同一条马路上,只相隔三四十米。有一天,蒋英路过我们家,听见钢琴声,就按电铃问:“弹琴的是谁啊?”我回答:“就是我。”她高兴极了说:“我要开音乐会,你能给我弹伴奏吗?”我说:“我怎么能给你弹伴奏?我还是一个学生,我从来没有弹过声乐伴奏。”她说:“你弹得很好,我教你。”从此,我每天到她家去合伴奏。……一周以后,我们就去杭州空军学校演出了。演出非常成功。这是我一生中第一场公开的音乐会。

不过,终其一生周广仁可能都不知道,那位在她“一生中第一场公开的音乐会”后相邀共舞的青年记者,就是后来名满天下的金庸。

名人与名人之间的故事,总不能让一些人餍足,想要锦上添花。《天才与热情·悲剧与恋歌:记空校独唱会》重新“出土”之前,通常都认为是笕桥演出在先,兰心演出在后,2012年2月20日发表在《人民日报》(海外版)的《金庸与蒋英:没有血缘的亲情》一文,就臆想出蒋英先邀请金庸参加笕桥演出,“后来,金庸考入上海《大公报》当记者,他和表姐见面的机会多了”等等细节,还有更多接花移木、缺乏史学基本素养的问题。当然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比如,说钱学森、蒋英夫妇是金庸小说的读者,蒋英还谈过对金庸小说的看法,那倒是可能的。最后说:

2009年6月,香港凤凰卫视赴京拍摄《中国记忆》节目采访蒋英时,蒋英带信问候金庸,金庸还特意邮递自己新出版的作品集给表姐留念。

2009年已是在她回信给我的十年之后,知道金庸是自己的表弟。我特地在网上看了这一期节目《蒋英的音乐人生》,注意到主持人穿插的背景材料里,引用了金庸文章里的话,但蒋英并没有任何相关叙述。从新闻传播的角度来说,如果蒋英说了什么,节目一定不会不采用的。托香港媒体带信问候、金庸赠书属于常规操作,倘若可信,那么我们就可以知道,这对表姐弟在经历了一个多甲子的风雨沧桑之后,最终有了真正的接触。

与蒋英女士通信,转眼已是二十四年前的往事,她老人家也已在十二年前以九十四岁高龄去世。兹借媒体一角披露这封信,期盼它对金庸研究多少有些益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