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钟倩
长长的走廊，推开一扇门，整齐划一的格子间映入眼帘；再推开一扇门，同样是整洁无暇的格子间。这里与普通职场没有什么两样，安静有序，只有敲打键盘的“嗒嗒”声响，但是上班的人都是残障人士。
这里是家门口的残疾人如康家园，五分钟的路程，拐个弯儿就到了。门口处，宽敞的坡道格外醒目，刚进大门，有个背书包、头戴粉色蝴蝶发卡的女孩迎面走来，她斜着身子扬起手来，一字一句向主管打招呼道：“侯老师，明天见！”如果没人介绍，完全看不出她是个智力残疾人。
二楼是他们的“大本营”，集就业培训、康复锻炼、日间照料、心理咨询、社工服务等为一体的综合场所，能够提供工艺品缝绣、PE花制作、线圈制作、电话外呼等多种岗位。眼前的“美丽工坊作品展”是个多层展架，仿真花束、毛绒摆件、非遗扇面、手工糕点、T恤工装等目不暇接。基地负责人侯老师随手拿起一件红玫瑰干花饰品，很难想象它出自残疾人之手。“很多重度残疾人出门不便，我们团队上门家访对接，他们在家制作手工花头，回收后经过简单处理，就能销往各大商超。”说罢，我跟随他来到仓库间，五颜六色的仿花制品摆放错落有致，占据了整整一面墙的位置，已经打好包，探头探脑的，等待有人认领。
“咦，怎么有咖啡的香味？”进入另一个房间，密密匝匝的接打电话声此起彼伏，好像瞬间生出无数个小翅膀，奋力冲破阻碍向高空飞翔。一旁挂有灰格子的手机收纳袋，日常管理可见严格。侯老师说这里是电话客服部门，主要针对外省用户，家园专门为工作人员提供咖啡和零食，夏有冷饮，冬有水果，算作福利。
美英（化名）是部门的老员工，她四十岁冒头，说话柔和，做事精干，干起活来极有耐心。她的老家在平阴，一个盛产玫瑰花的地方，七八岁时因意外左脚落下残疾，不能干重活，从此改写了她的人生轨迹。结婚后，她先后打过几份工，都不合适，后来干脆租个门头自己开店，经营婚庆用品。前几年生意不好做，只好关门另谋出路。那段时间简直度日如年，她茶饭不思，在心里打起退堂鼓：腿不好，年龄大，哪里愿意接纳？当地残联组织招聘会，她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去参加，没想到一面试就成了。“刚开始岗前培训，老师一遍遍地教，直到学会为止，中午还管顿饭。”她说道，“每天早上送下孩子来上班，一天最多能打200多个电话，有活干、有钱赚，过节有福利，经常有团建，我感觉挺幸福的。”
因为自己淋过雨，所以总想替别人撑把伞。美英是个热心肠，新来的同事带一带，遇到难事的帮一把，有想家的聊聊知心话，她很有大姐的样子。新来的朱朱（化名），电话客服是她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初入职场难免心高气傲。上线接打电话刚满一个月，遇到一位客户“差评”，而且说话不堪入耳，她就撂挑子不想干了，嚷嚷着要辞职。美英看在眼里，先安抚她不要气馁，“做客服什么情况都会遇到，要积极查找不足，你的心态决定你的业绩。”此后，每当休息间隙，她就喜欢偎在美英身边，听她讲述工作中遇到的那些不平事是怎样化解的，有种惺惺相惜的感觉。三言两语知心话，心里的疙瘩就被解开了，“别人行，自己也一定能行”。
墙上的大红“荣誉榜”，美英的照片格外醒目，月月都是“销售冠军”。当我问起有什么“秘诀”，她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直线，笑着答道：“我认准一件事，就会把它干好。只要肯坚持，就会有收获。”
来这里上班的人都有“故事”。说起来，士强（化名）是这里的“名人”，身材微胖，性格开朗，他戴黑边眼镜，坐在电动轮椅上，下肢不能站立，但拥有超出同龄人的成熟与稳重。他的求职经历如同坐过山车一般。当年通过自学，他考上山东省特殊教育职业学院计算机专业，毕业后找工作却一波三折，令全家人愁眉不展。先是进入省城一家广告公司上班，每天都加班，身体熬不住，他无奈选择辞职，回到聊城茌平老家。自己创业干吧，结果半年就赔了进去，只好重新找工作。
他注定是个倔强的“00后”，曾通过软件向827家企业投过简历，接受简历的只有29家，通过面试的寥寥无几，最终都以失败告终：要么没有无障碍设施，要么受不了工作强度。一次偶然机会，通过朋友介绍，他来到这里应聘，根据残疾类别精准匹配岗位。“面试老师毫不忌讳地谈论起我的身体情况，在这里工作没有被特殊对待，我感觉很踏实。”
别看士强现在是外呼部门组长，刚来那半个月也曾有过至暗时刻。他住的地方在历城，每天穿越大半个济南来上班，坐地铁来回路程八个多小时，睡三个小时就要起床赶路，上下班都看不到太阳，被他称作“巅峰时刻”。工作稳定后，他搬到附近住，从此告别奔波。他通过拨打电话调研企业安置残疾人的情况，然后与业务端对接有效线索。上个月迎来他的24岁生日，本以为又是自己一个人过，没想到被“从天而降”的惊喜砸中。工作时无意间留下出生日期，被有心的同事悄悄记在心间。大家陪他吹蜡烛、吃蛋糕、唱歌，他直说，这是从小到大第一次有人为他过生日。不仅如此，生活上的照顾也是无微不至。灯泡或门锁坏了，有人过来维修；加班晚了，有人帮忙订饭；遇到头疼脑热，有人细心问候……
守望相助的氛围就这样形成，家园成为他们的第二个“家”，每个人都能感受到融融暖意。
士强健谈、爱笑、兴趣广泛。他把自己的坎坷经历写进长篇励志小说里，晚上睡觉都在想故事的情节，想到自己默默流泪，不能自已。他哪里写的是自己，分明是无数折翼天使穿越黑暗的光明大道。“五一”放假，他提前规划好去北京旅游的路线，我问他“不怕人多拥挤吗？”他提高一个嗓门，胸有成竹，“用自己赚的钱去做自己喜欢的事，不很酷吗？”又补充道，“我在这里通过双手打拼能赚到钱，还能给家里寄钱，这就是最开心的事！”他告诉我，自己立下过誓言，等有实力了也要建一个这样的家园，专门接纳残疾人。
小小的格子间，承载大大的梦想。他的一番话也点醒了我，从中看到生命的无限可能。
如今，二楼的格子间不够用，他们又从三楼借来几间屋子，开辟新的格子间，能够同时提供电话外呼、线圈制作、工艺品缝绣、PE花制作等多种岗位。格子间里有逆风飞翔，也有报团取暖。每个项目组都配有一名运营主管，负责早晚例会、解疑释惑、质检监督、心理疏导等。新上的数据标注项目，考试时小伙伴们未能通过，理不出头绪，也提不起精神。这时候，主管及时查找原因，原来是系统自身存在问题。晚上下班后，侯老师叫上小伙伴出去吃烧烤，马扎一坐，酒杯一端，大家聊得甚欢，说说笑笑之间，把郁闷情绪赶至九霄云外。第二天又精神饱满，投入工作。
一路参观，一路感受。身着制服的快递小哥脚步匆匆，怀里抱着一摞摞手工仿制花束，像是抱着成千上万个春天；格子间里的残疾人进进出出，有的出来打水，肩膀上扛着深蓝色水桶，有的走路姿势摇摇晃晃，却留下自信的背影……
站在侯老师身旁的小伙子，小平头，戴眼镜，文绉绉的样子，他是家园的管理员，负责安全、卫生、档案管理、考勤工资等，有人来访时负责摄像。他佩戴有助听器，但反应敏捷，干活认真。每天穿梭在格子间里，他用脚步丈量生命的意义。无声世界也能“听见”花开，他的梦想在这里绽放。
记得家园刚建好那会儿，我来过一趟。开会前，有个穿短袖T恤的小伙子递给我一瓶矿泉水，并细心地拧开瓶盖，就转身跑开了。事后我辗转打听他的姓名，未果，这次来我找到了答案：是基地的工作人员，他们T恤的胸前都有一个橘色LOGO“小蘑菇”，寓意无论在哪里，小蘑菇都能适应环境，向上生长。
离开的时候，当我从电梯里出来，偶遇小可欣（化名），我一眼就认出了她，我们社区的居民，她也来这里工作了，真好。此刻，夕阳缓缓落下，照在透明的推拉门上，聚起一捧金色的光芒，那么耀眼，那么安详，令我久久驻足，心中溢出了些许感动，这就是我们共同的幸福吧。
（本文作者为济南80后青年作家，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济南市政协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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