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最爱写作的出租车司机”，他可能是全上海最会Citydrive的人|citydrive|上帝视角|上海|出租车司机|黑桃

Citywalk 的风靡把上海或古旧经典、或摩登时髦的弄堂小街再一次暴露在公众视野中。但是出了梅雨季的上海立马就不带犹豫地暴露在酷暑之下，比起走路，乘车在城市游荡似乎才是更好的选择。如果说 Citywalk 是用脚走遍上海，那作为出租车司机的黑桃就是货真价实的每天都在 Citydrive 了。

黑桃人生的前 35 年一直在北方城市上学和工作，2019 年他来到上海，成为一名出租车司机。之后黑桃每天穿行在上海的楼山路水、人潮人海之间。在职业层面，黑桃尽力做一个称职的司机，遵守职业规范，平等对待每一位乘客。同时，他又是一个隐藏在驾驶座上的记录者，一个听故事的异乡人。从上海回家乡后黑桃用了半年时间把记录下的故事整理成书《我在上海开出租》，今年正式出版。

对于一个“最会写作的出租车司机”来说，上海——这座聚光灯底下的东方之城是何种模样？在我们的邀请下，黑桃写下这篇《折叠上海》。

《漫长的季节》剧截图

上帝视角

从来没有一个时代我们能如此方便地使用地图。初到某地的旅人不需要购买一份道路密密麻麻的城市地图，长途跋涉的司机也不需要随车备着一本厚厚的地图册。只需动一动手指，打开手机里的地图软件，便能锁定自己的位置，只需输入一个地名或店名，便能知晓去那里的路径，以及用多长时间。除了导航，我们甚至可以用地图软件打车，除了查询某处的酒店、景点、饭馆，我们也能看到消费者的评分，订购它们的服务。

一根手指在屏幕上游动，于是上、下、左、右尽在掌握，两根手指撑开或捏合，于是地图放大或缩小，是想视野更宽，还是细节更多，所见即所得，都听命于你的指尖。放大和缩小同时也是悖论：放大后，其实地图显示的面积反而小了，但是局部的细节不断涌现；缩小后，你会看到在更大范围内所处的位置，继续缩小，你的渺小感也会呼之欲出。

我一直以为，地图，尤其是手机地图，是一种上帝视角，俯视、俯瞰着整个人间。你所在的城市或村庄，只是千千万万城市村庄中的一座，你所行驶的道路，也只是千千万万道路中的一条，哪怕是中心位置上的你，亦是千千万万人类中渺小的一员。

2019 年我初到上海时手机地图已发展得想当成熟。我由地图进入上海，熟悉上海。近几年最大的感受是，我们如今的便捷生活都是建立在基于定位的移动网络基础上的，出行，外卖，网络购物，随时随地的远程办公，不一而足。手机地图更是依赖于此。

打开地图，锁定上海，我们会看到这个城市的肌肤与血管——会看到外环，中环，如澳洲大陆轮廓的内环，我们会看到密集的地铁网络，会看到黄浦江自西南向东北奔流，有优美的、熟悉的曲线，仔细看，黄浦江上数座横跨的大桥，江底十多条贯通的隧道。如果看卫星地图，你更能感受到楼宇的密度，通过影子，你或许还能触摸到的它们的高度。如果你注意过各大城市的灯光地图，上海必是不可缺少的一座，人口集中的地方总是更亮，灯光所组成的，是一个光彩夺目的星团。

如何构建我心目中的上海？电视新闻里的上海总归高大上居多，书中的上海神神秘秘同时意味着隔膜，影视剧里的上海也是浮光掠影，而经由地图的引领，我才真正进入上海，与它发生多个层面的连接。

上帝视角看不到太多细节，只需深入上海内部和细部，就能明白，这是一座内涵丰富的城市，这里同时存在着多个上海，它们平时折叠、重叠在一起，偶尔会打开，需要更细致的眼光去探寻，更绵密的心思去感受，而后，融入它的博大浩瀚，成为它动人肌理中的一抹色彩。

布朗运动

一旦坐进出租车司机的驾驶座，下一步会到哪里基本上由乘客说了算。我在这个城市的活动轨迹，用布朗运动来概括十分恰当和准确。布朗运动，是指悬浮在液体或气体中的微粒所做的永不停息的无规则运动，是一种随机游走现象，因由英国植物学家罗伯特·布朗所发现而得名。

具体的人，不也是城市中的微粒吗？

上班族的活动轨迹，基本围绕两点一线；来上海出差或旅游的人，都有既定的目的地；外卖员和快递员在固定的片区内活动；大概只有出租车或网约车司机才活跃于整个城市，偶尔也会离开上海，送客出城。如果把上海比作一个盒子，每次打开，我这粒微尘在盒子的哪个位置都毫不奇怪——极个别情况下，会逃逸出来。

当然，我在主城区的可能性更大一些。车辆依附于道路，主干道是城市的大动脉，阡陌小巷则是毛细血管，游走在主干道上的几率，总是比在狭窄街道的几率大。如果能把我所有活动路径都显示在一张地图上，轨迹的密度，应该跟上海的灯光地图的亮度大致吻合。

在地图里俯视上海，穿行在道路上，多是仰视。我职业生涯的第一单，乘客的目的地是环球金融中心。当车辆靠近陆家嘴，高楼大厦的压迫感马上扑面而来，坐在驾驶座上我的，既兴奋又紧张，像个好奇的儿童，不断抬头往上看。当把一个小小的车辆放置在高楼大厦之间，就好比将一只小动物撒在丛林里，是真正地进入巨大城市的细部了。巧合的是，多年后我重回上海，晚上受邀在一家高耸云端的餐厅就餐，这家餐厅的所在地正是环球金融中心。从 87 楼的餐厅往窗外望去，夜间的上海灯火辉煌，金茂大厦和东方明珠仿佛近在咫尺，但已显得矮小——站在高处，一切是另外一种面貌。

有些日子，陆家嘴至高的三座建筑，上海中心大厦、环球金融中心、金茂大厦的高层都隐没在云里，尤其是上海中心大厦较高的那些楼层，窗外可能是白茫茫的云雾，也可能是云层之上的澄澈空间。这些超高层的建筑，如造梦一般，造就了许多别样的景致，给折叠的上海释放出更多的想象力和神秘属性。

我们看到：一部分的上海坐落在大地上，一部分的上海折叠在云层里。

毫无疑问，延安东路立交桥是上海的交通中心，在布朗运动中，这个交通中心是绝对绕不开的。开车或坐车路过这里的人，很难不被中央巨大立柱上的龙纹浮雕吸引，并且产生疑问：为什么会有龙的装饰？龙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是极为神秘的存在，所以这根包裹着龙纹的柱子，难免沾染上一些飘渺的传说，而传说正是生命力的象征。

从千百条道路上，我深入这座城市，也刷新着这座城市的感受，我看到了更多的丰沛的细节，与我产生交集的，除了一位位行色匆匆的乘客，还有这真切的楼山路海，某一天的明媚阳光和清风细雨，以及阳光、风雨里的花草和树木。

上海折叠在空间里，也折叠在时间里。

幸运之城

这座巨大的城市有多个面相。这里有国际化的上海，也有本土特色的上海，有现代化的上海，也有民国风情的上海，有市井的上海，亦有一个艺术的上海。

艺术的上海，不只是外滩的万国建筑群，不只是散布在城市中的博物馆、美术馆、音乐厅，也在街头巷尾的寻常风景里，在各种井盖和线杆趣味盎然的绘画里。就像大雨落进田地，艺术性已融进了城市的肌肤。

《爱情神话》电影截图

一个休息日，我出门闲逛，最后在徐家汇公园歇脚，许多游人被池塘里几只黑天鹅侧目流连，但让我驻足不前的，是一位清瘦矍铄的老人。那老人看起来七十有余，正入神地拉着二胡，他时而闭目颔首，时而摇头晃脑，从他那面带微笑、十分陶醉的神情里，谁都能看出他对音乐的无限喜爱。他拉的是什么曲子我听不出来，但那弦音悠扬婉转，如泣如诉，天籁一般回荡在公园的角落里。本以为老人是个退休的演奏家，待他一曲奏毕，我上前攀谈，才得知音乐仅是他的爱好。随后，老人为我又拉了一曲欢快的《赛马》，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这个城市最幸运的人。待他收拾一番飘然离去，我才在忘情中回过神来。

初来上海时我住在远郊，于是也见识到了一个乡村的上海。大片的水泽和树林包围着村庄，田野里有大麦、小麦和豌豆，一如我家乡的景象，生机勃勃。天蒙蒙亮时我回到村里，正好听到无数鸟儿在树林里嘁嘁嚓嚓，各色叫声汇聚成一曲交响乐，听得人心旷神怡。又是一个极其幸运的时刻。足以把所有的疲惫一扫而光。

车轮驶街市和郊野，足迹踏过夜晚和白昼，不管是万种风情的十里洋场，还是穿云遁雾的高大楼宇，不管是偶尔一探的陌生角落，还是不经意间遇到的醉心时刻，无数个上海重叠在一起，构成了这座永不停歇的城市，温暖，靓丽，汪洋恣肆。

《爱情神话》电影截图

上海是我的幸运之城，我写下了上海万千故事中的沧海一粟，与它发生了更为奇妙的连接；同时我相信，它也是无数人的幸运之城，只要你用心生活，不惧于生命中的风风雨雨，它都会一一见证，并且给予更多反馈和回报。

这些繁华喧闹和别处并无不同，但沪语的轻和规则的重，又昭示着它是上海，它只能是上海。许多色调交汇在此处，造就了五光十色的巨大城池，人们沐浴在色彩的流转里，有人看到了机会，有人看到了自我，有人看到了故事，有人看到了艺术，任何人都能撷取其中一片，是要抓住还是留下，是要描摹还是要创造，都可以去尝试。

曾经在这个城池里随机游走的我，后来悄然逃逸了，但我知道它的怀抱永远敞开着，用或多或少的幸运，等着每一个造访、探寻的人，而这个人是不是我，并不重要。

书里记录了 60 个故事，这 60 个故事是如何选出来的？

黑桃：故事样本肯定更多，大致来讲，我选出来的故事基本都出自以下三种：首先是比较有戏剧性的故事，因为大家都喜欢这样的故事，包括我自己也喜欢；其次是特别有意思的人，性格很鲜明或者很立体，有的尽管没发生什么有情节的故事，但这样的人本身就值得去写；最后是司机普遍都会遇到的情景，因为从司机的角度，必然要写一些跟司机身份、行业有关的事情，这样的话，这本书才相对完整。

和我们分享一下这60个故事中你最喜欢的故事吧？让你得到最困难的故事呢？

黑桃：喜欢故事的其实有很多，比如《上海欺负人》里一对东北男女寻找夜市，《谜一样的女孩》里女孩的大胆作为，都是绝好的故事，我觉得完成度也很高——如果非要选出其中一个“最”来，我觉得应该是《江桥批发市场》，因为在这个故事里，一个男人决定与耿耿于怀的过去告别，这故事本身就有残忍、悲壮的成分，又峰回路转，最终艰难的人获得了救赎，我们可以看到他内心那种挣扎，以及释然。

最让我感到困难的人是《正能量，负能量》，其中对我不断吼叫的那个胖子，因为他差点劝退了我决定正式开始职业生涯的想法，我没想到会有这样态度如此恶劣的乘客。幸好后来我说服了自己，正如我在书中所写的那样：我的人生不能任由神经病来支配，被一块又硬又臭的石头绊一下无妨，但如果因此改变我既有的道路，那就得不偿失了。

这本书书名是《我在上海开出租》，之前畅销书《我在北京送快递》，异曲同工讲的是超一线都市里的人间烟火。有没有可能有一本书是《我在南阳开出租》，然后受到关注变成畅销书？

黑桃：我觉得，书名很重要，但书的内容更重要。《我在北京送快递》的成功，更多也是因为文本足够独特、硬朗。如果一本内容非常好的书叫《我在南阳开出租》，也很有可能受到关注，就像梁鸿的《中国在梁庄》，那只是一个不知名的小村庄，但并不妨碍大家口口相传，让它变得畅销。

给想要写作的年轻人 3 个建议吧？

黑桃：第一是写起来——先开始，才能不断进步。第二是多阅读——除了拓宽知识面，培养语感，初期的写作基本都是模仿，找到自己的风格需要一定的时间，不必急。第三是不要闭门造车——多给水平相对高的人看，听取反馈和建议。

可以和我们分享 3 本对你来说产生深刻影响的书吗？

黑人：虽然我本人出生在世界读书日，但我读的书并不多。我就简单分享三本对我产生很大影响的书吧：《一个人的村庄》，世纪初让刘亮程跃入大众视野的一本书，文本非常独特的散文集，作者本人都难以复制；《许三观卖血记》，余华最火的书毫无疑问是《活着》，但我更喜欢这一本，同样的内核，这本的语言风格更突出，人物同样闪烁着无尽的光芒；《麦田里的守望者》，虽然主人公满嘴脏话，但这是一本纯真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