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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三月天,飘飘洒洒的柳絮就像洁白的雪花,将整个新安城笼罩在一片白色的朦胧之中。

程牧游站在府衙内焦急的朝外张望,他的独子迅儿上午还在门口玩耍,可是只一会儿功夫人就不见了。

现在已经过去几个时辰了,派出去寻找的仆人已经陆续回来了几拨,可是还是没有发现孩子的踪迹。

程牧游握紧了手掌,细密的汗水慢慢的在额头凝结成一片。

迅儿是他故去的妻子留给自己唯一的孩子,也是程家一脉的独苗,他的哥哥虽然娶妻多年,却从未诞下一子半女。

而他自己,在结发妻病故之后,也并未再娶亦无所出,所以迅儿在整个家族的重要性是不言自明的。

然而现在他却失踪了,还是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候,这怎能不让程牧游抓心挠肺般的焦虑。

一个手握长剑的窈窕身影从门外急急的走了进来,见状程牧游快步朝她迎去,蹙眉轻声问道:“没有?”

蒋惜惜黯然摇了摇头,她脸上的担忧不比程牧游少。

她是看着迅儿长大的,把他当成自己的亲弟弟一般。

可是刚才,她把整个新安城都走遍了,却还是没有发现一丝线索。

“大人!”蒋惜惜咬了咬下唇,略略的朝程牧游走近了一步,声音却愈发坚定。

“要不然封城吧!如果迅儿是被他人掳走的,至少能保证他出不了城门。万一被贼人跑了,天高地远,我们去哪里才能寻他回来。”

程牧游背过身,过了良久,他方才从嘴里吐出一句话。

“不可,这毕竟是我程家的家事,现在新安城正四下不宁,断不可因私事闹出如此大的动静。”

“可是……”

蒋惜惜还欲再辩上几句,却被他抬起手臂阻止了。

她知道程牧游的脾性,他看起来谦和温雅,可一旦下定决心的事情,是谁也改变不了的。

无奈,蒋惜惜只得将剑负在背上,朝那个清冷的背影略一作揖,然后重新向府外走去。

一阵狂风迎面扑来,将漫天的柳絮吹得满府皆是。

程牧游和蒋惜惜同时用手遮住了眼睛,就在两人慢慢的将双眼睁开时,他们看到两个人影正一前一后从新安府前走过。

前面的那个人一身青衣,年不足二十,是个清丽的姑娘。

她长了一双凤眼,嘴角微微上翘,脸上似乎总带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

她的身后跟着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那少年不过十五六岁,头上歪歪扭扭的扎着一个发髻,眼睛里尽是灵慧之气。

少年的背上驮着一个细皮嫩肉的小孩子,那小孩好像睡着了,手臂软绵绵的,一晃一晃的耷拉在少年的肩膀上。

“迅儿。”蒋惜惜发出一声轻呼,脚底生风一般跑到府外,一把将那小孩从少年身上扯下来,抱在自己怀里。

她小心的拍着孩子的脸蛋,轻轻的用食指在他鼻翼下面试了试。

“他只是睡着了。”清脆的声音从对面传来。

那青衣女子走到蒋惜惜面前,从袖口掏出一块手帕,轻轻的拭了拭迅儿带汗的额头。

蒋惜惜飞快的打开她的手,从身后拔出剑架在那女子的脖子上,眼睛上下打量着这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声音变得低沉冰冷:“说,是不是你们把迅儿掳走了。”

看到这把闪着精光的利刃,那少年吓得抱头蹲在地上,嘴里嚷嚷着:“姑娘切莫善恶不分,我们只是发现这孩子昏倒在路边,小姐心善,所以才想将他带回家照料……”

蒋惜惜冷哼一声:“也不看看这是哪里,这种鬼话你以为能骗的了谁?”

话音未落,那柄剑竟然又朝前挪了两分,差点就要将那女子细白的脖子划出一道血痕出来。

两只手指突然夹住了蒋惜惜的长剑,程牧游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如果是他们掳走的迅儿,又怎么会自投罗网重新回到这里?不要再意气用事了,先把孩子抱回内室,我一会儿给他好好检查一番。”

说完这番话后,他转头看向那个被蒋惜惜用剑要挟了半天的女子,这才发现她的脸上不但没有惧意,反倒像在审视自己一般,一双寒星似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他的双眼。

到最后,在眼角眉梢处化作一个他看不懂的笑容。

程牧游呆了一呆,他总觉得这笑容透着股似曾相识的味道,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他被这双眼睛盯得有点不自在,留也不是去也不是,好在那女子率先发话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尴尬:“想必这位就是新安县令程大人吧,小女子晏娘,初来乍到此地,还望大人多多关照。”

蒋惜惜本已气鼓鼓的抱着迅儿朝室内走去,听到晏娘的话却又折了回来,她一对柳眉微微皱着,“你们要在这里常住?”

晏娘倒是不计前嫌,她看着蒋惜惜。

“我已经租下了县衙隔壁的那间院子,准备开一家绣庄。姑娘要是不嫌弃,我一会儿给你挑上两批上好的缎子送来,如何?”

蒋惜惜爽朗一笑:“送缎子倒是不必了,不过……”

她凑到晏娘的耳旁压低了声音:“那间院子闹鬼,里面已经死了好几个人了,你们可要小心了。”

院子的木门被推开了,迎面而来的灰尘呛得晏娘直往后退。

她看着身后那棵轻轻摇晃的大柳树,捡了块石子扔了上去。

“右耳,别玩了,来收拾屋子了。”

柳树上窸窸窣窣的一阵作响,随后,那个名叫“右耳”的少年,从树上一跃而下,他掸了掸身上的柳棉,然后在晏娘嫌弃的目光下走进了院门。

随着右耳踏入这间破败不堪的院落,他的身体逐渐幻化成一只银白色的猴子。

只不过,这只猴子的眉心多出了一只眼睛,那眼睛嵌在雪白的毛发中,闪闪发亮。

他看着满园的狼藉,深深的叹了口气:“这要让我打扫到何年何月呀?”

晏娘不理会他的抱怨,兀自捡了块干净的石墩子坐下,她幽幽的说道:“这世上除了你,还真没谁能把这破院子一夜之间收拾出来。”

程牧游把被子盖在迅儿身上,他转头看着一脸担忧的蒋惜惜,轻声安慰道:“一切安好,只是睡着了。”

蒋惜惜轻吁了口气,跟在程牧游身后出了内室。

她犹豫了一下,却仍将憋在心里的话一股脑的倒了出来。

“大人,你真的不觉得那个晏娘可疑吗?世界上哪有如此巧合之事,她恰好租住在府衙旁,又恰好遇到迅儿,偏还恰好让我们看到她救了迅儿回来。

还有,她一个年轻女人,形单影只的来到新安城开绣庄,身世背景根本无人知晓,这本身也已是一个疑点了。”

程牧游淡淡的扫了蒋惜惜一眼,“你觉得她有所图?一个绣娘带着个未成年的伙计?”

蒋惜惜低下头,“那倒不是,我只是觉得您应该多留个心思,以后和他们少接触为是。”

程牧游的脸色缓和下来,嘴角却仍绷的紧紧的。

他轻声说道:“既然迅儿没事,那我们还是多关注关注近来的疫情吧。已经死了十几个孩子了,可是病因却到现在都没有查探清楚,太医院的御医何时能到?”

“按说明天就可以赶到新安城了,可是来的路上遇到黄河发水,所以给耽搁了。”

程牧游眉头紧皱,“看来我得亲自去看一下了。”

蒋惜惜大惊:“大人,您不顾着自己,也得顾着迅儿吧。那病扩散性极强,万一要是染给了孩子,可怎么办呢?”

“现在管不了这么多了,明天你就让奶娘带迅儿到老房去住,等一切风平浪静了,再让他回来。”

说完这句话,他便快步朝前堂走去,清隽的背影渐渐的被夜色吞没。

右耳如同一阵旋风,在屋里屋外檐上檐下飞快的滚过,将那些蛛丝乱瓦一一扫落在下来,堆聚在院中央。

远远望去,他仿佛多长出了几条膀子,再加上月光将他的一身银毛照的闪闪发亮,让人觉得怪异又有趣。

“可算是忙完了。”

右耳把最后一堆垃圾扫出大门,然后喘着粗气回到院子。

他看见晏娘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只精致的玉石制成的酒杯,正坐在院中央对着月亮发呆,淡青色的月光下,她的身影显得清冷而孤寂。

“你倒是惬意。”右耳冲她走过去,长长的尾巴在她面前扫起一阵薄土以示抗议。

晏娘抬手在鼻子面前挥了挥,狠狠的白了那只猴子一眼:“好好的兴致就被你给破坏掉了。”

“什么兴不兴致的,连个陪酒的人都没有。”右耳边说边重新化为人形,在晏娘脚边坐下。

晏娘被他当头泼了一桶冷水,刚想骂回去,却听得后院的厢房传来一声细细的叹息。

她扭头看了一眼,眉尖略略一挑,幽幽的说道:“我本想饶你一命的,可为什么偏要自寻死路?”

说完,她便站起身朝厢房走去,在离房门几尺远的时候停了下来,静静的注视着这间笼罩在树影之下的破旧木房。

过了不大会儿功夫,那厢房的木门突然发出“吱呀”一声响动,竟自己慢慢的打开了。

一双枯枝般的手扶着门框一点一点的向上爬着。

这双手的指甲,有几只已经脱落不见了,剩下的指甲上,隐约可见斑驳的丹蔻。

手的后面,是两截苍白的手臂,可是那手臂上的肉像是被什么东西削掉了似的,露出里面森森的白骨。

晏娘叹了口气:“死的这么惨,也怪不得你这么执着。可是这世间之事终难圆满,你我,众生,都敌不过际遇无常,何不干脆就此放下,哪怕是做个孤魂野鬼游荡人间,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可她一番劝解过后,那女鬼却丝毫没有退意,她又朝前走了两步,将整个身子暴露在月光下面。

她浑身赤裸,从头到脚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胸口有两个碗口大小的坑。

而那张满是血迹的脸蛋,虽然隐约可辨别出其生前清秀的容貌,只剩下一排干枯的牙齿,对比之下,更是让人心里发酸。

“凌迟。”晏娘脑子里一下子就蹦出了这两个字。

但是这个念头很快就被她否定掉了。

不,不是凌迟,这个酷刑早已被废黜了多年,所以她身上的伤绝不可能是公家所为。

那么,又会是什么人对她做出了如此违背伦常的恶行呢?

好像看透了她的所思所想,那女鬼突然将一样事物扔到门前。

晏娘弯腰将那东西捡起,发现竟是一块令牌,她用手抚摸着上面刻的几个字,脸上渐渐堆起一个冷笑。

“你的仇交给我吧。”晏娘眼皮一抬,只听倏地一声,一个手帕似的方巾冲着女鬼的方向飞去,将她整个包裹起来。

只一会儿功夫,那女鬼就消失不见了,她方才站立的位置,多了一只鼓鼓囊囊的香包。

晏娘上前把香包捡起来,握在手里朝刚才坐的那块石墩子走去。

右耳还摊在石墩旁边,拿着那只酒杯把玩,见晏娘拿着香包走来,才探过头来问了一句:“怎么突然管起闲事来了?”

晏娘从他手里抢过杯子,嘟囔了一句:“不闲,没你做的菜咸。”

右耳被她顶的气急,他从石墩上跳起,刚想辩上几句,怀里却突然被塞进了两只香包。

晏娘面无表情的看着他,“收好了,丢了的话,我就拿你做猴头煲。”

她说完,就自顾自走进屋子,丝毫不去理会右耳在身后大呼小叫的抱怨。

“爹,爹。”屋里传出几声稚嫩的呼喊。

听到这个声音,蒋惜惜赶紧推开门走进去,她扑到还在揉着眼睛的迅儿身边,一把将他揽在怀里:“迅儿,你醒了,饿不饿,姐姐给你把饭端过来。”

“惜姐姐。”迅儿睁着一双灵动的大眼睛望着蒋惜惜。

“风筝呢?风筝去哪儿了?”

“风筝?什么风筝?”

“黑色的,好大的一只,就像老鹰一样漂亮。迅儿追啊追,但是一直也没有追上。”

蒋惜惜一把抓住他的肩膀:“迅儿,你是跟着风筝跑丢的?”

“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蒋惜惜急切的追问着。

“后来……”迅儿眨巴着大眼睛想了半天。

“后来我就跟着那风筝向前跑,跑着跑着,发现它突然不见了,我隐隐约约看到前面站着个人影。然后,然后我就不记得了。”

他扯着蒋惜惜的袖子:“姐姐,迅儿饿了,想吃香喷喷的蛋羹。”

蒋惜惜不忍再逼问他,她让下人去把迅儿的饭食端来,一直到他吃饱喝足,满意的拍着自己圆溜溜的小肚子,才摸着他头顶圆圆的发髻,轻声询问道:“迅儿,你想不想跟姐姐去一个地方?”

右耳端着一盘子樱桃来到门口,将它们分给坐在树底下唠嗑的老头子老太太们。

“这孩子招人疼啊,知道我们这些没牙的嚼不动,专门挑些又大又糯的送来。”

“绣庄什么时候开业,我也去给儿媳妇绣几把扇子。”

右耳一边伺候着这帮老的们吃果子吐籽儿,一边满脸堆笑的打着哈哈。

“庄子里需要添置的东西太多,估计还得有个几天才能招待您。我们家姑娘说了,到时候啊,一定给各位邻居最合适的价格,不过……”

他话音一转,做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问道:“这段时间开张是不是不太合适啊,昨儿我们一路进城,看到了好几家在办丧事,还听说最近这新安城似乎不太安宁?但我们初来乍到,又不好上前打听……”

人群突然沉默了,紧接着传出了一声叹息:“也是这么个理儿,现在开张确实有那么点儿不合时宜,毕竟城里正在闹病。”

陈大爷一面说一面示意右耳离他近些。

右耳赶紧走上前两步,蹲在陈大爷的膝边,悄声问道:“莫非是瘟疫?”

陈大爷那张满是皱纹的老脸离他又近了一点,声音却愈发的小了,仿佛生怕被什么人听到似的。

“说是瘟疫吧却也不像,一来它没有那么气势汹汹,到现在为止,也就死了十几个。我可是从疫病中死里逃生过来的人,当时那人是一片一片的倒,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家家户户都闭门不出,哪里像现在这样还敢坐在这里唠嗑的。二是这病它只传孩子,你看啊,死的没有一个成年人,全是不满十岁的小儿,你说奇不奇?”

“那他们都是什么症状啊?”

“据说没什么苗头,就是睡着睡着就叫不醒了,然后慢慢的手脚就都凉了。哎,所以说是防不胜防,程县令已经为这事焦头烂额了,听说都去京城请御医了,也不知道能来个什么妙手先生。”

右耳还想再问上几句,可是蒋惜惜的身影突然从远处走来。

她手里还牵着一个五六岁大小的孩子,那孩子长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面尽是聪慧之气,他可不就是昨天让自己背了一路的迅儿吗。

右耳见蒋惜惜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便知她来者不善。

于是,他后退着欲重新返回院中,可还不容他多走出几步,蒋惜惜就已经快步走到跟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朝迅儿问道:“昨天你遇到的人是他吗?”

迅儿没有回答,他像只呆头鹅一般,定定的盯着右耳看了半天,然后突然捂住了嘴巴,稚嫩的笑声从指缝中流出:“好笑好笑,哥哥,你怎么比别人多长了一只眼睛啊。”

周围的人闻言俱是一愣,随后目光全都集中在右耳身上,这目光就像一把把火炬,照的他浑身滚烫、如芒在背。

还好灭火的人及时赶到了。

晏娘不知何时从院中走了出来,她拿了块手帕,轻轻的朝右耳的额头上一抹,嘴里责备道:“你啊,烧个饭都能把烟灰涂得四处都是。”

言毕,她笑嘻嘻的看着迅儿:“现在呢,哥哥额头上的眼睛还在吗?”

迅儿揉了揉眼睛,又仔仔细细的在右耳的脸上盯了好一会儿。随后,他挣脱了蒋惜惜的手,转而走到晏娘身边,满脸崇拜的望着她笑容未退的脸蛋。

“姐姐,你会法术啊?那眼睛就被你这么擦掉了?”

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更有甚者,用手指点了点地上的泥土放到眉心,大声冲迅儿说道:“小迅儿,你看我是不是也多了只眼睛?”

迅儿知他们在开自己的玩笑,却也不生气,他若有所思的看了晏娘一眼,然后蹦蹦跳跳的朝那盘子樱桃跑去,却冷不丁的被蒋惜惜重新拽回身边。

“迅儿,你还没回答姐姐的问题,昨天你睡着前遇到的人是不是他们?是不是他们把你给拐走的?”

此言一出,那群刚才还在逗笑的老头老太太们登时没了动静,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不知该对蒋惜惜的话作何反应。

过了好一会儿,迅儿轻轻的摇了摇脑袋。

“不是他们。”

听到这四个字,右耳绷了好久的背部肌肉总算是软了下来。

晏娘却还像平时一样,一副事不关己无所谓的样子,只不过她看向迅儿的目光里多出了几分审视的意味。

蒋惜惜蹙着眉毛,不甘心的蹲下身子:“迅儿,你再想想自己看清楚了吗?真的不是他们?还是你当时已经神志不清,记不得了?”

“不是,那个人一身漆黑,背佝偻着,就像一把弯弯的弓。”

“可是……”

蒋惜惜的话突然被人打断了,因为胡同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细长的哭声。

那声音断上一阵儿,抖上几抖,又冷不丁的续上来一声儿,由远及近,忽高忽低,听得人毛骨悚然,心慌意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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