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要造访的是一位漆器奇人,他“蛰居”在休宁汊口老街的一栋平常宅子里,若不是他告诉我对面是一家馄饨店,我根本摸不到门。

这位“奇人”叫陆德正,今年75岁,做了五十多年的漆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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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老陆的家门,俨然置身在一个漆器的世界里。且不说墙上挂的、案几上放的,皆是老陆的作品;随便一个生活的用具,无一不见他的手艺:茶盘、牙签盒、抽纸盒、烟灰缸、笔筒、手电筒、打火机……他“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做漆器功”,真正是心无旁骛,全身心投入啊!

他不修边幅,衣着随意,但透出的还是一股子“文艺范”,说话语速很快,还夹着一点浙江乡音,让我这个倾听者时不时地还要请他再说一遍。

老陆是浙江遂安人,祖上很“阔”的,是南宋陆九渊四十八代孙,族谱上清清楚楚地记载着;曾祖亦是清代晚期的探花,标准的书香门第。后来家道中落,父亲做了裁缝,却也是那个时代的“文青”,喜古诗词、爱画画,父亲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艺术的种子早早地播入了老陆的心田。拜师学艺三年,十来岁便成了一个少年漆匠。

1973年他到休宁,落脚在商山,1980年到汊口,二十来岁在这一带就颇有名气了。与众多徽州匠人一样,吃百家饭,做百家活,足迹方圆百里。

老陆活干得好,主要是给人家漆家具,而且收费公道,一张八仙桌四块钱,好些道工序,得忙乎几天,附带漆个小板凳,刷个窗框什么的,则不收钱。

赊账的也有不少,每年进了腊月,有人家会送一刀猪肉或半篮鸡蛋和粽子,算是抵了工钱;还有窘迫的,会送上一板白豆腐,老陆笑纳,拱拱手还表示感谢。

那时结婚作兴自己打家具,毕竟能省不少钱,社会上流行“四十八条腿”,即把五斗橱、大衣橱、桌椅板凳所有落地的腿脚加起来,这一套东西漆下来,得要大半个月甚至更长时间。老陆用的是土漆,特点是不褪色,传几代人没问题。

主人家都是用来办终身大事的,他干起活来自然也是格外尽心,一点马虎不得。白生生的家具经过老陆一遍遍地打磨、刷漆,最后变成红彤彤的、很喜庆的模样,成为那个年代结婚的顶级标配,当然,还有手表、自行车、缝纫机、照相机所谓的“三机一转”。老陆的名声就这么张扬了,口口相传,找他干活的愈来愈多,有几年,正月里就出门了,一直要忙乎到腊月二十八九,一年几乎不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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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见老陆前,我还恶补了一下漆器这方面的知识,并在辞书上了解了“髹”(xiū)这个字的含义,即把漆涂在器物上。在七千多年以前,我们的祖先就已经能制造漆器了,一般是髹朱饰黑,或髹黑饰朱,或在器物表面描上优美的图案。由于漆有耐酸、耐碱、耐热、防腐等特性,很早就被人们所用。我国是世界上用漆最早的国家,《韩非子·十过》篇述虞舜做食器“流漆墨其上”。禹做祭器,墨漆其外而朱画其内。战国大哲学家庄子还曾担任过管理漆园的官职。

中国漆器工艺是中华文化宝库中一颗璀璨夺目的明珠,它的制作工艺相当复杂,首先须制作胎体,胎为木制,偶尔也用陶瓷、铜或其他材料,也有用固化的漆直接刻制而不用胎。胎体完成,漆器艺人运用多种技法对表面进行装饰,以优美的图案在器物表面构成一个绮丽的彩色世界。

而此时,老陆在他家的大桌上,给我呈现了一个中国漆器的直观存在:神仙、人物、动物、器皿……一件件栩栩如生,光彩妍美,让我目不暇接,大开眼界。他甚是得意,对自己的作品娓娓道来,我似懂非懂,有一点却是明白了,老陆对漆器工艺的痴迷,全然到了忘我的境界!

这是一种呕心沥血的创造性劳动,他的漆器风格崇尚古朴与自然之美,保持着中正儒雅的气息。胎体以脱胎工艺为主,并巧妙使用其他传统材料,将现代工艺与传统手法相结合,运用菠萝漆、推光漆等徽州特色漆艺,并在描金、漆雕、漆画等方面有着自己的独到之处。

说着说着,他顺手拿起桌上手掌大小的一尊弥勒佛像,问我:知道这上面了髹了多少道漆吗?

我当然无从回答,想到的是自己结婚时那套家具就是土漆的,师傅上了四道漆。

“九十道。”老陆的话让我张大了嘴,真是隔行如隔山。

“一遍遍地髹,得花好几个月时间,漆面慢慢变得坚硬、光滑、细腻。”显然,他尽量用我听得懂的语言来进行表述。

我边听边想:一遍漆的厚度该用什么计量单位来衡量呢?微米吧?

“这么长的时间里,心里一直惦念着,有时半夜醒过来,想要髹次漆了,会翻身下床,跑到工作间干起来。”

“漆通人性,也是活络的,什么时间髹,很有讲究的,一点耽搁不得。”

说这些话时,他两眼明亮,望着桌上一个个自己的作品,全然忘我。

我问他做漆器的难点是什么?

“首先是原材料,也就是漆的质地。”老陆对漆的要求已达苛刻。

这也难怪,漆器用的漆也叫大漆,又叫天然漆、生漆、土漆、国漆,是割开漆树树皮,从韧皮里流出的一种白色粘性乳液,经加工后制成的涂料。不同地方的漆树以及气候、环境、采集工艺、后期加工都会对漆的品质产生影响。正因如此,他每次使用时,都要提前做试验,确认没有问题才使用。

“第二是收尾的几道工序要处理好,要保持光洁和平整度,不然就前功尽弃了。”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小心翼翼,一丝不苟。”老陆神情严肃认真地说着做漆器的态度。

老陆的工作间在二楼,一上去,就见一面窗户大大地敞开着,窗外长着一株他栽的桂花树,枝繁叶茂,有的枝条几乎探头进了屋里。八月花开时,满宅香气袅袅弥漫,半夜月挂中天,清辉泻地,也透过窗户洒在案头的一个个漆器上,发出幽幽的光。

窗户对面的工作台上放着几十种工具,林林总总,令人眼花缭乱,工作台的柜子里面横竖也是满满的工具,袖珍小巧的居多,老陆用起来得心应手。

我很惊讶,纵然“武”艺超群,也不需要这么多的“兵器”啊?

他笑了:我什么东西做不出来啊?又指了指腰间的腰带——这就是我自己做的,全金属的。

确实是一根闪闪发光的腰带,美轮美奂,腰带上还挂着同样精美的盒子,确是精巧无比。体积不大,我以为是放手机什么的,其实不然,里面好几层,手机自不待说,还有名片、纸巾、U盘……

老陆把漆器工艺“玩”得炉火纯青,机械无线电诸多领域也很在行。大到缝纫机、自行车、照相机、电视机,小到U盘都能自己做出来或组装。当年冰箱、电视机的电压不稳,他就捣弄出小型变压器,还有家里的自动打水系统……

环顾家里的一切,老陆乐呵呵地说:所有的东西都是我自己制作出来的。

正说着,墙上的大钟“当当”响了,他无不自豪:里里外外都是我早年手工一点点打磨出来的。

紧张的工作之余,老陆会吹吹口琴,调节情绪,放松心情;弹弓是他少年所爱,当年几乎百发百中,至今还被老陆保存着,“奇货可居”,时不时地拿出来扯扯拉拉。

看着许久没有把玩的弹弓,老陆顺手从抽屉里取出,有模有样地比试了几下,眼光如孩子般的清澈,发出了爽朗的笑声。

许若齐